
据说这是史上最热的五月。下午三点,摄氏三十七度。小城闹市一条狭窄径深的弄堂里,一家小小的咖啡馆二楼,我和小澜准时赴约,相对而坐。
“你胖了。”
“没办法,已经是油腻大叔喽。”
“你怎么不夸我瘦了?”
“呃……” 我顿时语塞,像当年一样。
“算了算了,讨来的赞美也没什么意思。” 小澜笑道。
五年不见,她的确又瘦了。但这对一向体弱的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赞美的事。
这五年里,我们都经历了人生的低谷,似乎是老天爷在我们三十岁上安排的必修课。于我,博士毕业、生老二、工作、失业、再找工作,这次是为了办新的工作签证一个人回来,老婆孩子都还在美国;于她,事业如鱼得水之际丈夫出轨、离婚、为了陪伴孩子辞职回老家、用自己的积蓄买房买车、在老家尝试了几份新的工作又都不甚满意。
重逢时刻,我们的生活都刚见起色。而也正是因为之前的所有兜兜转转,因缘际会,我们才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单独见面。之前我们的每次见面都是家庭聚会,或是他们一家三口回老家找我们,或是我们带着孩子去N城看他们,来来往往,热热闹闹。
在聊了一会儿各自的事业起伏之后,我们的话题自然转到了小澜那段已经死掉的婚姻。
”你知道吗,当时见到你前夫,我和我老婆都有一个感觉……”
“他配不上我。对吧?” 还没等我说完,小澜自己补上了我要说的话,“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这么说……我本来就没有那么爱他,也想过分手,但你也知道,我爸妈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妈一直处在一种深深的焦虑之中,这种焦虑一直压迫着我,我觉得结婚可能是个解决方案。”
“最后离婚的时候,他说他觉得我其实一直看不起他,他能感受到。所以说,我也是有责任的。” 小澜补充道。
“我和老婆都觉得,你离了婚一个人会过得更好。”
“为什么?”
“不单是你,其实可以说所有的离婚都是好事,你说呢?” ——这是我自己总结的“歪理邪说”。
“不能这样说。毕竟是一段婚姻的破碎。而且这整个过程也是种折磨。”
在我眼中一向特立独行的小澜对离婚的态度却显得有点“传统”,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真心以为离婚对小澜来说是个大大的解脱,可以多少让她回到以往的轻松自在。显然,我错了。也许,她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像我所以为的潇洒轻松过吧。
我们在咖啡馆里聊了两个小时,小澜执意邀我去她家吃晚饭。见我推辞,她直接抄起手机,跟她父母说我要去吃饭,让他们多加两个菜。这么一来,我要是再推脱,就有点不识抬举了,而且聊天也确实聊得意犹未尽,于是我就随着小澜走出了咖啡馆,走进了午后闷热的空气中。
我们边走边聊,感慨时光飞逝,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吹捧对方长得嫩、不显老。
“有人说我长得像王丽坤。”
“嗯,确实像。” 我在大脑中飞速搜索了一下,深表同意。
“哈哈,不谦虚的说,起码有二十多个人说我长得像她了。”
……
“离婚到现在有人追你吗?”
“你猜?”
“肯定有。”
“为什么?”
“你条件那么好……”
“有肯定是有的啦,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又是一个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女人,已经没有所谓的‘追’这回事了。男人只会跟你商量似地说:‘你看我们挺合适的,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你只要一拒绝,他立马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不会再像少年时代,被拒绝了还会坚持、还有希望。”
听她这么一说,我很难不将当年的自己对号入座。高三那年,她拒绝了我的表白,也只是一次而已。她的拒绝那么坚决,那么不留余地,甚至那么地有说服力。年少的我又哪里还会有勇气再去坚持、再抱希望呢?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转身离去,彻底放弃。而照小澜现在的说法,似乎男人在被她拒绝之后的坚持与希望反倒又是她所欣赏的。
所以,究竟是小澜误解了“坚持”的含义,还是像我这样被她拒绝的男人都误解了她的拒绝呢?
“我也知道我这些年错过了好多人,可是那也没办法。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也许是前世的牵绊不够深吧!”
也许是前世的牵绊不够深……
这一句话,说得我柔肠百转。
到了小澜家,她的父母已备好了一桌家常菜,热情地招呼我。小澜的妈妈我以前就认识,女儿还只是在襁褓中见过,现在已经上小学了。而小澜的爸爸我是头一次见,说说笑笑着陪他一起喝了点酒。大家一起聊聊孩子,聊聊中国美国的对比,聊聊这几年的变化。小澜随意极了,吃饭的时候几乎一直是两腿盘坐在椅子上。
饭毕,澜爸出门练习萨克斯去了,澜妈靠在客厅沙发上刷手机,小姑娘伏案写作业。餐桌前,我和小澜继续对坐着聊天。
“我最近越来越喜欢李宗盛的歌了。”
小澜边说边拿起手机,点开李宗盛的一首歌,外放了出来。
“没听过诶,这是新歌么?” 我问她。
“不是新的,好多年前的了,叫《晚婚》。”
这原是李宗盛写给江蕙唱的,但和他的许多歌一样,他自己唱出来,感觉完全不同。
情让人伤神 爱更困身
女人真聪明 一爱就笨
往往爱一个人 有千百种可能
滋味不见得 好过长夜孤枕
我不会逃避 我会很认真
那爱来敲门 回声的确好深
我从来不想独身 却有预感晚婚
我在等 世上唯一契合灵魂
从认识小澜起到现在,每次她说起喜欢哪个歌手哪些歌,都让我觉得她意有所指。比如,当年高中时她说最喜欢王菲的《只爱陌生人》;大学时又说喜欢陈绮贞的歌:《还是会寂寞》、《我的骄傲无可救药》……
这一回,则是“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灵魂。”
要是不算那段本不该存在的婚姻,这几句歌词,简直就是为小澜量身定做的。小澜所有的朋友都有两个共同的感受,其一当然是她的前夫配不上她,其二就是没想到她会那么早结婚。
聊了一会儿,澜妈让小澜给我泡茶。小姑娘听到了,也放下作业兴致勃勃地催着她妈妈快点泡茶。我正纳闷为什么泡个茶会让小朋友那么激动,就看见小澜从柜子里拿出了全套茶具,我这才明白过来。
小澜打开古韵悠扬的背景音乐,端坐桌前,双手在杯、壶、茶、水之间穿梭舞动,一丝不乱。一套行云流水的茶艺之后,一盏清茶递到我面前。

我一边品茗,一边听小澜介绍茶艺的各个步骤、不同茶叶的泡法、茶艺的历史、中国与日本茶道的区别……不禁想起学生时代,高一刚开学,小澜以一篇关于品茶的作文获得全班最高分,被语文老师选为范文让她在课上读给大家听。那一幕场景和眼前的袅袅茗香,似乎穿越了十八年的光阴,遥遥呼应。
“茶如其人,即使步骤一样,动作相同,不同的人泡出来的茶味道还是不一样。”
我呷了一口茶,赞同地点点头。
夜幕降临,暑热渐消。是时候告辞了。小澜坚持开车送我回家。
繁忙的街道上,车走走停停。昏黄的街灯在车身和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的流光。耳边回响着方大同翻唱的《Wonderful Tonight》,一首很适合配着夜色来听的歌。
“我已经三年没剪头发了。我是一个很没耐心的人,从来没有把头发留过那么长。”
听她这么说,我才注意到她的过肩长发。而我对她发型最深的印象,依然还是当年那个王菲式的冲天辫。
“现在嘛,孤单肯定是孤单的。不过,即使是身处婚姻中,有人陪伴,我也还是孤单的。你也知道,身边有没有人和是否孤单,这是两回事。只是离婚之前疲惫压倒了孤单罢了。所以结不结婚,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何况,男人都差不多。”
小澜这一番话,让我心生无限感慨。从认识小澜的那天起,我就领略了她的骄傲。而这刻在骨子里的骄傲,注定了她的孤单无药可救,跟她那段已死的婚姻完全无关。婚姻的失败,并不是她孤单的原由。那段婚姻,只不过是一场毫无价值的应酬而已。她宛如一枝骄傲的玫瑰,孤单地盛放着。让人惊艳,又让人心疼。
而当我听到她最后补充的关于世上男人都一样的那句话,我又搬出了那个我在各个地方阐述过无数次的爱情理论来鼓励她:“我们会爱上的不是唯一一个人,而是一类人。机缘巧合,我们总能遇上这一类中的一个,两个人在爱情中共同成长,缔结幸福的婚姻。”
小澜并不反对我的观点,她听了以后只是淡淡地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对我这样一个离了婚还带着孩子的女人来说,要找到合适的人,实在太难了。”
我听了,说不出话来,因为这的确就是现实。
沉默中,我听着音乐,凝望着小澜娇小单薄的身影。
我在网上写过那么多关于爱情婚姻的文字,理性告诉我,小澜的经历,与家庭的影响、自身性格因素以及爱情婚姻观念都有很大关系,很多问题的根源其实是很明显地摆在那里。然而,因为她是小澜,我始终抗拒把这些理性的分析用在她身上,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只是运气不够好,她只是在等一个真正适合她、配得上她投入身心去爱的男人罢了。
车子停下,该道别了。我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彼此道声珍重。
“抱一下吧!” 我终于向她提出了这个要求。于是我们在车座上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这拥抱对于我来说,除了朋友间的礼貌,多少也是为年少时的我圆了一个小小的梦。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会更好的。”
“嗯,一定会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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