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心像风中流转的飞沙,朝不知夕之祸福,随波逐流,无奈无助。
流沙镇在偌大的黄土大地上,渺小得就像棋盘上一枚孤零零的棋子。因地处要道,出入关中的各路人等必然途经小镇,使小镇二十来户人家的生活并不平静。镇上唯一的酒馆兼客栈“四方店”,聚拢的不仅是打尖歇脚的四方客,也汇集了来自各条道上的故事,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每日里打理店子的只有一个小伙计和老板娘。老板娘名唤香玉,三十出头,模样俊俏得很。俗话说和气生财,但她虽然笑迎四方客,但眉眼间透着几分凛然冷峻,就像冬天园子里覆了一层霜的青菜,看着水嫩诱人却未免缩了手不敢造次。
生活一旦重复着不变的单调,时间就变得太过缓慢。何况一个每天都在倚门等待的人!在等待的煎熬里,分分秒秒的节奏拖沓漫长。
香玉在等一个人。冬至了,她等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在流沙镇。
“嗨,点你名了。”方晨在桌子底下捅了捅肖玉,肖玉一下子回过神。赶紧抬头,只见主管一脸不满地盯着她,她脸上一红,觉得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罩着自己。
“肖玉,你跟进的那个客户还没有签单,马上就是元旦了,你的业绩目前是最差的。怎么回事啊?这个客户一旦签了,就是今年最大的一笔单子,这么好的机会,你是不是打算放弃?嗯?”
主管的声音像冷冰冰的锥子,把每一个字一下一下敲进肖玉的耳朵里,耳膜震得发麻。
散会后,方晨问肖玉,开会的时候想什么呢?魂出了窍似的。主管对你不错了,那大的一个单交给你,你再这样心不在焉的,小心客户被别人抢走了。
肖玉不知道怎么解释。如果她说开会时自己正在构思一个小说故事,方晨会不会觉得她有病?如果她说自己与客户当面沟通的时候,那个男人挑明了要得到她的“特殊回报”,方晨会不会以为她在讲故事?
主管发来消息,让肖玉晚上务必和他一起陪客户吃饭。“公司已经有人提意见说我对你太偏心,你再这样我就很难帮你了,机会来了靠自己把握。”
香玉等的是一个刀客。
一年前,打理“四方店”的是香玉和丈夫阿豹。黄沙漫漫,没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扛着,女人如何讨生活?何况是香玉这样标致的女人,有好男人护着,才能把日子过得安生一点。
可是,日子不是自己想好好过就能平安无事无风波。
刚进腊月,天冷得奇。这样的时令不会有什么外来人途经流沙镇。那日,偏偏来了一拨人马,虽不过七、八人,但他们气势汹汹,让没见过世面的人家赶紧掩了门。
一行人走进“四方店”,裹挟着一阵刀子似的风。围着桌子一落坐,阿豹就已经抱出来一坛酒,一盆卤好的肉。
阿豹岂敢怠慢了这些人?领头的那个刀条脸,三角眼,两条眉毛长得几乎连到一起,右边脸上一道骇人的刀疤斜拉到耳根,耳朵只剩半截。无需猜测,就凭这个模样就知道他是关中到处流窜的土匪“沙里飞”,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阿豹在灶台上忙着,心里七上八下,巴望着他们早点散去。
越怕出事,越出事。“沙里飞”吆喝着,让老板娘出来敬酒。阿豹赶紧跑到跟前小心地说:“这位爷,我家婆娘受了风寒,躺屋里呢。您需要什么,我侍候着。”
“沙里飞”摔了酒碗,“老子早就听说你婆娘是赛西施,你以为老子大冷的天跑到这流沙镇就是为了喝酒吃肉吗?她在哪个屋里?老子要去瞅瞅,看这赛西施到底啥模样。”话一说完,其他几个汉子哄笑成一团。
阿豹扑通跪在地上。他像掉进冰窟一样浑身冷得打颤。他的脑子也像完全冻住了,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对,只是无意识地跪求“沙里飞”留情开恩。
这时,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刀客出现在“四方店”门口。
去酒店的路上,主管边开车边开导肖玉。
你现在这个状态我能理解,每个大学生刚毕业的时候基本都这样,毕竟我也经历过。你表哥拜托我多教教你,多为你创造好机会,但我帮你是其次,最关键是你自己要尽快适应眼前的现实啊!公司里谁不是把客户盯得紧紧的,铆足了劲争业绩?你再这样心不在焉,客户说不定就被谁暗地里抢走了。
肖玉默默地点头。主管扭头看看她,叹了口气。“今天这餐饭是我争取来的,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肖玉心里难受。一番话让她觉得主管给了她天大的面子,自己欠了主管天大的人情,在同时进公司的几个人里,自己就是搞特殊化的典型,长此下去,恐怕变成众矢之的。
面对现实,肖玉何尝掂不出利害轻重?岁末年尾,与业绩直接挂钩的就是奖金啊!这笔单子一旦签了,她就能拿到至少五万元的提成。入职才半年,谁不希望能有这样的光辉成绩?
可是,难言的羞辱如何说得出口?那天去见客户,身穿职业套装脚蹬高跟鞋,习惯了运动休闲装扮的肖玉像裹在套子里的人。告辞的时候,她一个趔趄差点往前扑倒,那个男人伸出手一把扶住她,她虽然有点失态的狼狈,但她明显感觉到男人的手在她胸前狠狠地捏了一把。她又羞又恼,却因为是在仓促间发生的,而自己又毫无类似经验,所以只能沉默地忍了。
这餐饭该不该吃?怎么吃?吃了之后怎么办?这些问题她都没有想好,让她窝火的是在没有想好之前无形中又被推着往前走,而且还必须对推着她走的主管表达深深的谢意。
车窗外是绚丽的城市霓虹,喜迎元旦的节日氛围无比喜气。肖玉的思绪又飘远了。
厅堂内的动静让香玉再也坐不住,虽然阿豹已叮嘱她不要露脸,但丈夫势单力薄身陷困境,她心里一急,来不及细思量就哗啦一声拉开门,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都落在了香玉身上,有半分钟时间。突然“沙里飞”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拿起酒坛倒了一碗酒,端起酒碗一仰脖,咕咚咕咚三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摔了碗,“沙里飞”得意地说:“兄弟们,看来这外头的传言不是假的,这婆娘果然漂亮,漂亮得很啦。我今天就不醉不归了。”说完,他朝香玉走过去,香玉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跪在地上的阿豹腾地跳起来,挡在了“沙里飞”面前。因为羞怒,阿豹的脸胀得通红,眼珠子瞪得圆圆的,与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沙里飞”吃了一惊,脚下不禁顿了顿,但不到一秒钟,他已伸出左手揪住阿豹的衣襟,右手捏拳向阿豹面门挥去。阿豹头一偏,拳头打在下巴上,嘴里喷出一口血来。“沙里飞”抬腿便是一脚,阿豹飞弹出去,重重地摔在墙角。香玉惊叫一声向阿豹扑过去。
“沙里飞”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条腿得意地翘上了桌。“老板娘,只要你过来陪我和兄弟们喝酒,老子便保证你男人一条活命。”
话音未落,一把刀凌空飞过众人头顶,扑一声直直地插在桌上,差一点劈断了“沙里飞”的腿。他吓得差点滚到地上。
直到这时,所有人才发现刀客的存在。
一干人等齐刷刷抄起家伙,只等“沙里飞”一声令下,就去索了刀客的性命。
“要打出去打,别脏了人家屋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刀客的眼里没有任何人。他转身慢慢往外走,在他转身之前,那把刀好像被无形的力拔出,嗖地原路返回,提在了他手上。
黄昏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雪,铺天盖地,掩埋了街面上让香玉触目惊心的血迹。绵延数日的大雪似乎遮断了人世的来路与去路,平添了流沙镇的寂寞。但消息已经随着风雪传递出去,名震关中的“沙里飞”只剩半条命,土匪的营生算是废了。
但阿豹也从此卧床不起,好好的一条汉子落下个半身瘫痪。
晚餐吃了近两个小时,肖玉勉强喝了小半杯酒,头痛得要爆裂。客户提议去KTV,肖玉说什么也不答应,眼看着主管的表情慢慢僵硬,客户的脸上也冷凝成冰。
回去的路上,主管不再滔滔不绝地说教,大冷天的,半开了车窗抽烟。冷风吹到肖玉酒后发烫的脸上非常舒服,但头痛反而更厉害。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肖玉忽然脱口道:“谢谢主管对我的照顾,怪我自己没能力。不能因为我影响公司的业绩,主管还是把这个客户交给别人吧。”
肖玉下车前,主管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太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有些事像洪水猛兽一样可怕。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与生活相比,那都只是小事。”
夜深了,肖玉头痛难眠。她打开电脑,敲击键盘。那个冬至,香玉还在倚门等着刀客。肖玉一刻也不想耽误,她要尽快为香玉的等待书写一个结果。但什么样的结果才最好呢?
因为那场大雪,刀客暂时留在了流沙镇,他也成了那年除夕“四方店”唯一的客人。
刀客离开的时候说,下一个冬天他还会再来。
刀客走了,但刀客在流沙镇的故事一直留在了流沙镇。途经小镇的各路人歇脚打尖,来来去去,这故事不断被添色加彩,慢慢变得像传奇。虽然阿豹残了,“四方店”只剩下香玉一个女人家撑着,但关于刀客的种种传奇就像一道符咒,贴在了门楣上,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春去秋来,冬至了,可是刀客始终没有出现。
膜八的黄昏,开始下雪了。雪来得突然,下得急紧,像去年的那场雪。
风雪呼号中,香玉隐约听到了马蹄声。她以为听错了,正仔细分辨,大门被人呯呯呯地拍响。她赶紧去开门,门刚打开,劲风卷着急雪迎面扑来,她赶紧抬起胳膊用衣袖遮脸。就在眨眼间,她看到一个人骑在马上扔过来一个包裹,然后很快消失在风雪里。
掩了门,香玉小心地打开包裹。一面旗!
香玉大惑不解,拿给阿豹。阿豹在灯下仔细辨认,用手细细抚摩,然后沉吟着,这是一张人皮!香玉吓得差点打翻了油灯。
那不正是一张人皮做的旗吗?旗上还有两个黑白分明的凸出来的圆点,像一双沉默而令人生畏的眼睛!
香玉双手捂着嘴,好像一松开就会失声尖叫。她看着人皮上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看着她。香玉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刀客。
肖玉写完故事之后,又写了一份辞职信。
第二天,肖玉醒来已经快中午。她看手机,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公司打来的。
肖玉到公司递交了辞职信。她清理私人物品时,方晨说,肖玉一直搞不定的那笔单子,主管已经让她接手了。
肖玉淡淡一笑,“祝你好运!”
走出公司大楼,肖玉发现下雪了。像小米粒一样的雪籽,落地即化。走在路上,耳边不断响着扑啦啦的声音,是街道两边插的节日彩旗。肖玉慢慢走着,她觉得自己像风中的雪籽,漫天飞卷,无奈又无助。但她心底那些倔强的东西又死死地拉扯着自己,让她不愿意妥协,一次次逆风而行。
肖玉看着那一面面招展的旗,心中暗暗思量,何去何从,元旦之后就要重新好好规划了。
香玉找来一根竹竿,将人皮做的旗小心地缝系在竹竿上,然后插在了“四方店”的门楣之上。
急雪劲风,人旗猎猎作响。飞沙狂舞,天地混沌一片。香玉仰望人旗,感觉脸湿了,不知道是淌出来的眼泪,还是融化的雪。
春天来了,雪融冰消,流沙镇的过客又多了起来。他们带来了关于刀客的故事,虚实莫辨。刀客在来流沙镇的路上中了仇家的埋伏,死得极其惨烈。刀客的义弟深谙他的心意,找到他的尸首,剥下人皮,制成一面旗。
不管这传闻有几分真假,刀客的人旗像一面招引亡魂的灵旗,又像一道抵御世间鬼魅魍魉的符咒,招展在流沙镇的风沙里,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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