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教我习剑的那位老师父经常对我说,“褚福,你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每次在说这句话时,他的双手总是用力地箍着我的肩胛。灰暗的眼睛所迸射出的那种光芒,会让即使最不相信戏言的人也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的。在偶尔某些安静的时间里我也会想象,有一天当我死去后,那些白发垂肩的史官们坐在案前,在离国的史册上一笔一笔地记录下我的故事。但更多的时候我并不关心这些,师父不知道,在我心里有更感兴趣的事,那就是和邻居张伯的女儿阿然呆在一起。如果将来长大能够娶了她,再生个孩子的话,那我想我的人生就非常完美了。而我想阿然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长大的地方是南方的一个小村庄里,那里有一条小河从村前流过。河岸上种满了依依的青柳,每年到了三月,桃花开遍整个山岗的时候,我和阿然会跑到河边去捉鱼。更多时候她站在岸边,我挽了裤脚,摇摇晃晃地趟下水去,早春的河水透着微微的寒意,我拿着树枝,摇头晃脑地在水里胡乱地挥舞,逗得岸上的阿然吃吃地笑,每当我插住一条鱼,举过头顶向她炫耀时,她都会发出一声悦耳的惊呼,但下一刻她又会皱起乱糟糟的眉头冲我嚷道,“你快把它放了吧。”岸边柳絮被风吹散,一点点飘落到水里,打着璇儿又流向远处。我逗她,“就不放。”她急了,便提着裙裾,弯腰拾起一枚小石子,朝我扔来,水花溅到我身上时,她又哈哈地笑起来。总是在这样的春色里,透过迷蒙的水雾,我会怀疑这一切美好得像一个梦。暮色弥漫的黄昏中,我们沿着河岸往家里走。阿然走在前面,小声哼唱着新学的歌谣,我折一根树枝跟在后面。我问,“阿然,你长大后会嫁给我的吧?”
“我不要。”
“阿然,我们拉过勾的,骗人是小猪。”
这时阿然会站住,回过头来,嘟起有点婴儿肥的脸,对着我吐吐舌头。“对,你就是那头小猪。”
当我从回忆里缓过神来时,才发现婼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面前多时了。她提了灯,笑盈盈地踱到案前来,我静静地看着她换下快要燃尽的灯盏。很多的时候,我都喜欢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做事。她最让我心安的地方便是像刚才这样的情景,她从不会去追问什么。从三年前跟随我做侍女时,她就懂得怎样和我相处。而我想我只所以将她留在身边,只不过因为她那略显忧伤的眼睛像极了阿然。很多次夜里,我都差点以为她就是阿然。
“伍先生今天来了。”她低着头说话时,雪白的脖颈被染上一层柔和的金黄色,纤长的睫毛在摇晃的烛火下微微地抖。
“他说了什么吗?”我抻直身子。抿了一口浓茶。
婼梨抬起头来,脸上收敛了笑意。“他让你明天去见他。”
“好,我知道了。”
她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和往常一样变成一句“那……公子……早点歇息……”
已经是九月,北方的秋天总是来得更为早一些。空气里隐约能嗅到一丝冰霜的味道,我披了灰色大氅,走出巷弄,婼梨怀抱着我的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嘴角挂着一贯盈盈的笑意。天空高远得有点不真实,街道上涌满喧嚣的人群,浑浊的天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在街道尽头的酒楼里,想必伍莽已经等候多时了。他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名字与相貌极不相称的人。一袭朴素无华的白衫, 清淡的眸子,嘴角永远挂着一副儒雅的笑容,即便是世上最精于谋划的人,恐怕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酒楼的周围安插了层层叠叠的便衣卫士,硕大的酒楼里空空荡荡的。伍莽一如既往地和我寒暄过后。便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婼梨做些添杯换盏的事。她和对面的男人也是认识的,我们之间三年的书信来往,都是由她来传达的。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我们先聊一些各自有趣的见闻,和天下的时势,最后才会回到正题上来。婼梨坐在案下,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在我们谈到高兴的时候,她也会抿着嘴笑。
近日王宫的风声越来越紧了,那位离国雄才大略的王,已经躺在病床上半个多月了。几位王子的夺嫡计划都悄悄提上了日程。想必那个男人也已经蠢蠢欲动了。
伍莽收敛起笑容,用筷子敲了敲桌子。“王时日不多了,殿下决定提前动手。”他看了看身旁的婼梨一眼,略显担忧地问我,“你准备好了吗?”
“我不是已经准备三年了吗?”我笑笑,淡淡地说。从酒楼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远空巍峨的山峦。那里火红的枫叶已经染红了山头。一排灰色的大雁正扇动着翅膀从上面飞过。我喝下一盅暖酒,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竟有一丝灼热的刺痛。婼梨皱着眉头又为我添满了。
“那好,既然这样,三日后你跟我进都城吧。”我转过头来盯上了他的眸子,他停顿了一下,补充说。“殿下要见你。”
余光里我看见婼梨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自嘲地笑了。养在皇城外三年,礼遇相待,送尽金银财帛。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伍莽叹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看向外面繁华的街道。他说,“有时我在想,三年前就不该找你。”
“你不找,有人也会找的。”我笑着回答。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只是一盅盅地饮酒。婼梨垂着眸子,不停地给我们斟满。一块灰云压在屋脊上,在她的脸上投下明灭的阴影,四周暗沉沉一片,暮色开始四合。
“阿爹来信说,家乡的野菊花开了,问要不要晒一点泡酒?”婼梨和我面对面坐着。今夜她换了美丽的华服。这是不多见的。
我愣了一下。转而笑了。最近她总是会提起她老家山坡上的野菊花,一到秋天,金灿灿开得漫山遍野。以前这样的时节,我们都会躺在山坡上安静看天上的浮云。有时我会把花瓣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那涩涩的味道总让我想起一些遗忘的事来。婼梨躺在旁边,小声哼唱一些歌谣,那些歌声飘扬在风里,被送去遥远未知的地方。而这样的画面现在却是我不敢去触碰的记忆了。而我想她之所以不断提起不过是想让我收手罢了。
“你真的要去吗?”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知道的,这是我活着唯一的意义。”
“那我怎么办?”她眼眶地微微有些红。在灯光下让我不忍去细看。
我没有说话。
“你会死吗?”她又问。
“可能会。”
她突然埋过脸去,低声啜泣起来,有那么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只能看见她肩膀一耸一耸地微微颤动。过了很久,我听见她细弱的声音低低地传出,“可是你答应过我会活下来的……”
我一愣,眼前突然浮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是我刚来皇城第一年。由于刺杀那个男人失败。我身负重伤。在路过一座村庄时,我倒了下去。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婼梨就坐在我的身边。她也是这样红着眼眶对我说。“你醒醒……你不要死……”,一刹那,我以为是阿然在对着我说话,我说。“好,我不会死。”
那一次,我便真得活了下来。
伍莽的马车来的时候是在夜里,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戴了一顶蓑笠。婼梨早早收拾好了细软,站在门口等着。我知道她是怕我扔下她。
“你知道你要做的事,这个时候,带着她对你不是好事……”
我懂得伍莽的意思,他说得没错。越到最后关头,一丝的牵挂便可能让整个计划失败。我回头看了看婼梨。她站在门前,环抱着一小坛酒。倔强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盛满祈求的调子。
我还是心软了。“算了……让她跟着吧。”我说。我怕以后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伍莽叹了口气,朝婼梨招了招手。她立即欢喜地跑过来。马车动了,车轱辘卷起一道烟尘,钻进了灰蓝色的夜雾里。一路上,她说了很多话,似乎比我记忆里说过的所有话都要多。我注意到她怀里的酒坛。便问她,“带酒干吗?王府还怕没酒吗?”
“这酒不一样的。”她欢喜地说。
我笑笑,“还有什么说法吗?”
“这酒是我托阿爹以你的名字从庙里祈来的,取名‘祝福’,喝了它,能保人平安……”她低头抚摸着酒坛上的花纹,眼睛里充满了爱怜,就像一位出嫁的少女抚摸着自己新婚嫁衣一样。
“褚福……祝福…”我喃喃地念叨。
伍莽咳嗽了一声,我回过神来。两边的夜色里已经显出的宫阙轮廓。在清亮的月光,像重重的鬼魅。我知道王府已经到了。
我见到了那个本该三年前就该见到的男人时,还是有些微微的惊讶。我时常会在脑海里拼凑他的面貌,想像着他应该有庸容的气度,和非凡的胆略。然而当我看到坐在王座上那个脸色灰白,连说话都会发抖的柔弱病躯时,我不敢相信他会是那个准备弑兄谋反的王子。
“壮士,可曾知道你要做事吗?”
“知道。”
“那你可曾想过失败的后果。”
“如果失败,我会自刎谢罪。”其实我早就知道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只有一个结果。
“果然好壮士……如果成功……小王将许你一生荣华富贵。”
“不必,如果成功,只求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的事。”我看着站在一旁的垂手的伍莽,在心里说道。
窗外下了入秋来的第一场雨,噼里啪啦像珠子一样打在屋顶上。灯下,婼梨安静地看着我。我捻了布头细细擦着手中的匕首,这是师父死时留给我的东西。很久没用了,上面已经有了些锈迹。但我丝毫不怀疑的它的锋利。我将它拿在手里挥舞了两下,想像着它明天就会被我塞入那个男人的胸膛,刀尖挑开血肉滑入心脏时,我想我一定会笑得非常幸福。
“你要去了吗?”
“是的,我要去了。”
“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话吗?”婼梨突然急迫地问。
我抬起头,看见她殷切地看着我,那双因为害怕而闪闪发亮眼眸,让我想起故乡三月里粼粼的河水。我的心突然像是被揪了一下。
我笑着。将她揽入怀里,我说,“傻丫头,我当然记得。我要活着。”
这晚我又梦见了阿然,她站在太子华丽的车辇前,安静地望着我,眼睛里盛满凄然的笑容,她说,“褚福,褚福,我要走了。”然后拔出身边卫兵的剑抹向脖子,梦镜最后的背景颜色是大片大片火红的枫叶凋落下来,像血一样涂满了大地……
我从睡梦中惊醒,天空显出白色来,晨雾已经散尽。我想伍莽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了。
婼梨似乎一夜未睡,她为我束衣冠时,我看见她的眼睛浮肿着一片。她执意要送我到宫门去。我也不好说什么。昨夜落过一阵雨,石板路上落了一些叶子,叶子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泽,空气里有着清冽的桂花香味。伍莽坐在马上走在前面。我和婼梨在后面走着路。和以往一样她迈着碎步跟在我后面,只是一直低着头。怀里仍然紧紧抱着那坛酒。我本来想说些话的,但最终什么话也说。到宫门的路并不长,很快就到分离的时间了。我转过身来对她说,“好了,回去吧。”然后准备要走,她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袖口,将手中坛子塞到我的怀里,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你喝一口吧……”她抬起头的时候,我才看见她睫毛上沾满了莹莹的水雾。
我心里一阵怅然,撕开封口,抱起坛子猛饮了几口。伍莽在前面催了我一声。我擦了擦嘴角,将酒坛递还给她,“好了。回去吧。”我说。她仍然没有动,像一个倔强的小女孩,只是低垂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拽着我的袖子。我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她的手从袖口搬开。转过身时,也许是起风了,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风吹动树叶时,哗啦啦,哗啦啦,像流水一样声音。我知道迈过这道宫门,我不应该有任何眷念。然而当我走出一段距离后。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婼梨仍然站在宫门口,孤零零望着我,像一个遗失在街头的孩子。因为距离很远。我看不清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初升的朝阳,照耀她的发鬓闪闪发光,晃得我眼睛有一丝痛。我挥挥手,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大声地喊,“回去吧……”我说。
“回去吧。”
太子府已经被那些心灵手巧的宫女们装扮一新。缭绕的歌舞和此起彼伏的祝福声响彻在空旷的大殿上。那个男人端坐在王座上,脸上露着桀骜的笑容。他或许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是新王了。当那个孱弱的王子起身称病向他的告退时,他发出一阵尖利的嘲笑声。他大概从来都不会去想,这个病殃殃的弟弟有一天会对自己产生致命的威胁。
行动的信号已经发出了。一道道佳肴被摆上席案。我被打扮成上菜的侍奴混在上菜的侍从里走上了宫殿。那些穿着华美盛装的官员们,依然陶醉在悠扬的乐声里。他们似乎丝毫不会想到有人会敢在众目睽睽下刺杀他们未来的王。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一点点移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我的余光里几乎可以看见他随着歌舞打着节拍的手指。我将手里的菜肴摆上桌去,他仍然专注地盯着殿上的歌女。眼睛里是迷醉的神情。
“殿下,请享用。”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声音。他终于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面前的盘子。下一刻他惊跳起来。“这是什么?”他大喝一声。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逆流。来不及多想了,我抓起桌上的那条冷鱼,藏在鱼肚中的匕首滑落出来。我一手握住匕首,一手扯住他的袖口,“狗贼,拿命来!”
大殿上安静地犹如坟墓。或许所有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高估了面前的男人,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瘫坐在王座上,哆嗦着嘴说,“壮士绕命!”
“饶你容易。还阿然命来!”我用尽平生的力气将那把匕首塞入了他的胸膛。“噗”的一声,喷出的血雾渐了我一脸,像开出一朵绝美的烟火。他几乎来得及呻吟一声,便栽倒在了酒桌下。一瞬间,寂静无声大殿上重新沸腾起来,尖叫声,喧嚣声混成一片。到处是奔逃的官员和哭泣的宫女。殿外那位孱弱的王子已经发起了兵变,我知道很快他就会以捉来刺客的名义铲除掉一切障碍。他才会成为离国史册上真正了不起的人,而我可能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我坐在地上,把沾满血迹的匕首在袖子上揩了揩。望着远处的刀光剑影,突然想念起南国的故乡来,想那三月里开满山岗的桃花和那河边的青柳,还有那柳树下站着的女孩。她朝我嬉笑,“褚福,褚福,你是一头小猪。”
穿着黑色铠甲的卫兵涌了上来,我扔下匕首,闭上了眼睛,当冰冷的矛戟扎进我身体时,我仿佛看见了婼梨站在宫门外,清澈的眼睛里悄悄地淌下泪来。
尾声
三年前的一个小村庄的酒馆里,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
“殿下要找一名死士。”
“好,只要能报仇。我愿意去。”
“你想好了吗?”
“是,我想好了。”
“那好,我也不再劝你。你还有什么心愿我能帮你吗……”
我看了看远处。
“我想如果我死了之后。若连累到她,请你帮我护她周全。”
伍莽望向不远的山坡,那里一个女孩正笑着朝我们挥舞着手臂。“……公子……你快看……”她朝我们喊着,手里握着一束金黄色的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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