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怕父母,那时候我还没上学,父亲经常打麻将赌博,输钱了就回家和母亲吵架甚至拳脚相加,而母亲经常喜欢和我玩一种在她看来有趣无比的捉迷藏游戏,等家里人都不在的时候她就藏厨房里的门后面,厨房在整座院子的最西面,白天不开灯的时候,一片黑暗,等我探头探脑闯进去,她再从黑暗中跳出来一把抱住我,在我吓得哭喊拍打她感觉像被全世界遗弃了的时候,母亲却乐在其中,一边哄我一边肆无忌惮地笑着,她自认为这样可以增进我和她的感情,她自认为。
其实父亲也是从小可怜过来的,爷爷死的早,那时父亲才十几岁,不过早已辍学在附近工地打零工。奶奶靠种地卖菜供一家人生活,那时,她三十出头,成了人们口中的“寡妇”。往后的几十年都是奶奶一个人拉扯着父亲和三个姑姑,老破房子,五个内心孤独的人如涸辙之鲋,艰难竭蹶,聊以卒岁,断粮,也是常有的事。
再艰苦的日子一家人也在摸打滚爬中过来了,大姑终于有了出息,成了人名教师,每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全部拿来养家,在大姑的帮助下父亲好不容易娶了母亲,却因为没文化也只能在附近干些零散的体力活,在有了我之后,日子更是一天过得比一天萧条,然后,在某个夏日的午后,父母南下谋生了。
我和奶奶在家相依为命摸爬滚打,父母在外挣钱,过几个月会打电话到村上的小卖部问候几句,那段时光是我最孤独无助的几年,我和奶奶一样的身体单薄,上学一半的时间都在镇上的小诊所输液,奶奶有晕病,每次只能在自行车上推着我去诊所,输完液,心满意足地吃一碗牛肉面,再推着我回来,奶奶晕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我自己起来给奶奶敲一直葡萄糖然后跑去叫邻居。就这样,一把心酸一把泪,粗茶淡饭,日子倒过得简单,平淡。
门外的大柳树再次枝叶茂盛的时候我听电话里说父母要回来了,那几日我每天放学都到村口翘首盼望,无尽的等待是最煎熬的爱,我多么希望父母在我蹲下玩耍的时候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把抱起我说“走,咱回家!”在某个晚上我偎依在奶奶的怀里轻轻地做了个梦,梦里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对着我笑,对着我哭,对着我诉说思念,而我却惊慌地不知所措,哭喊着拍打着父亲的肩膀,他泪花晶莹,紧紧的抱住我……
我忘了父母第一次回家时的情景,太多的期盼和等待过后,再多的惊喜都是失望,我也忘了他们待了多久,只是我依然记得他们再次离开时的模样,我记得那天早晨微醺的阳光,我记得耳旁有微风吹过,列车发出了几声悲怆的鸣笛声,站岗员的小旗子随风飘扬,我记得我满城风雨般地在奶奶的怀里挣扎大嚎,我记得那一天,我破天荒的无助,光着屁股声歇斯底里痛哭流涕,我知道此时的母亲肯定在哭,我能想象到父亲搂着母亲坐在火车座椅上掩面痛哭的样子,所以我不顾一切地从奶奶怀里挣脱,奔向那两个熟悉的面孔,我没了命地咆哮……
能不能再多停留几分钟,你们再看看家乡,我再看看你们。
那一声“爸”最终没有叫出口……
或许父母真正在我的世界抑或是我的心中消失,正是那一次的离别。
日子在平淡中度过,奶奶在岁月的摧残下模糊了双眼蹒跚了步履,闲聊中不时泪花打转。时间不经意间从指缝流走,周围的景物慢慢变矮,从刚上小学的孤僻小孩到镇上中学的优秀学生,十年的时间让很多东西都变了样,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我无法想象那些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所有的艰难和所受的委屈好像都变得没有那么痛苦,或许,困难的日子过得多了,就以为本该如此,苦久了,就不知道甜的滋味。
父母歇业回来之时我正处叛逆期,固然学习成绩还不错却调皮捣蛋玩虐成性,父母只能回来教育我这个十年未教育的不良少年。然后便是各种怄气吵架和哭喊,旷课逃学夜不归宿离家出走,周而复始,恶性循环。我始终没有开口叫过一声爸妈,我不知道那个快要秃顶的男人在我心里到底该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或许,我一直把他当做一个久久未来拜访的客人。十年没有爱的滋润,十年的离弃,十年的爱,要用什么弥补代替,我的十年是我最遥远的从前,十年我见过很多人,经过很多事,承受过很多离弃,也曾狼狈不堪,可那又如何呢?等来的只有十年之后的无休止的争吵相互猜忌和不理解,生而为人,却找不到心灵的皈依之所,没有一城一事一人可恋,浮生之嗟,莫过于此。
于是,在第n次矛盾激化离家出走之后选择了割腕。我在半夜十点跑回家中之后愚蠢地用离家时防身用的小刀划破了手腕,没多大的伤痛却流了一小摊血,我麻木地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良久,睡着的奶奶却慢慢走了进来,在她刚想开口跟我说话时看见了地上那一坨肮脏鲜红的血液,顿时“啊”一声便闭眼猛退几步四肢僵硬地倒地不起,我慌忙放下手中的小刀跑到奶奶身旁试图扶起奶奶,而奶奶却身体僵硬面无血色甚至没有呼吸,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身处黑暗之中被万千野兽围困,慌张和恐惧袭遍了我的全身,我感觉自己犯了不可饶恕之罪,奶奶没有任何反应,我让年幼的妹妹跑去叫邻居,独自在房间一遍一遍声嘶力竭地叫着“奶奶……奶奶……”,忽然奶奶身体抖动了一下长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就在我刚想张口说话的时候奶奶却又如刚才的模样,我擦了下额头的汗咽了一口唾沫用力掐住奶奶的人中拼命地呼喊奶奶的名字,我怕我掐的不重奶奶感觉不到疼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当奶奶再一次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大汗淋漓眼泪鼻涕和口水和在了一起,我吃力地抱起奶奶还在僵硬的身体让奶奶躺在了床上,奶奶还在大口地喘着气,而我已经浑身是汗瘫在了地上……好在奶奶缓了过来,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让奶奶生气担心了!我对奶奶的感情超越生我之人,超越任何事物,没有人知道我和奶奶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正因如此,我对自己的悔恨到了极点,望着窗外的月亮我若有所思,是不是十六岁的我该长大了,但我好像已经麻木,我也很疼。
姑姑们和父母因为那次的事在某个暖阳的午后齐聚一堂,那天,正好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奶奶让我给父亲泡一杯茶,我望了眼那个满脸沧桑的男人,心中泛起涟漪,我爸老了。
父亲捧着我沏的茉莉花茶笑意浓浓,冷腹蜜茶,温身暖心,我看他眼有泪光把脸刻意别向窗外,我也默契地悄不做声,我还是没有叫出那一声“爸”,所有的紧张和忐忑都销声匿迹,融进一张不动声色的脸,而后回头,两目相望,满含泪光。
我坐在父亲对面,他深黄的眼眸似乎哽咽着一颤一颤地,抬头的瞬间烟雾缭绕,枯黄的脸上多了暗斑褶皱增生,“儿子,爸跟你说声对不起……”,“爸妈十几年不在你身边,你别怪爸妈,这个家……得靠我们养活,你长大了,想法多了……爸妈从小不在你身旁,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这些年多亏了你几个姑姑,你要理解爸……”,“爸爸祝你生日快乐!”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初中没毕业就外出务工养家糊口,什么粗活笨活都干过,不会说什么暖心的话,而那一刻的粗言笨语却灼伤了我那颗小小的未成熟的心,太多的情绪,没适当的表情,我狠狠咬住嘴唇深吸一口气把眼角的泪水憋了回去,默默地低着头许愿:“愿岁月静好,爱的人不离!”
人性本就有种种弊端,亦有种种珍贵,得到和放下,同样不宜。只是那一天,我觉得我无比富有,尽管流着泪但我觉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开心,血浓于水,亲人之间的感情永远不会被环境和经历束缚,这种感情一旦被唤醒,心中的各种情愫便渐次明亮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感动、悔恨、羞愧、忐忑、揣度、愤怒、欢喜、怀疑,时时折转,退还反复,所有有关这十年的画面都浮现在我眼前,那一瞬间,碍已成爱,它与经历、信仰、年龄无关。
成人礼的那天我慌乱绝望,不知所措,不停地望向窗外,泪水一直在眼角打转,窗外有鸟儿飞过坠入云端,这个十六岁的生日我过得忐忑,过得不安、纠结,却嘴角上扬热泪盈眶。我抬头望着那个秃顶的男人:“爸……”
“爸!”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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