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我都会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着天一寸一寸黑下去，苍茫的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榆中的夜晚，天际总是有很多闪亮的星星。背后就是萃英山，圆锥形的山体高高地耸立着，把这里神秘的夜晚衬托得更加诱人。如果不是改试卷，我可能永远不会如此闲适地去看夜晚的天空。面对这场旷日持久又身心俱疲的战斗，这片刻的安宁就是最好的慰藉了。学生宿舍的灯次第亮起来，我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年，春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因为怕影响我的复习，家里人对我进行了隐瞒。可是，父亲来学校的时候，我还是在他嗫嗫喏喏的回答中知道了。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她最疼的孙女竟然缺席，这使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这份暗伤成了五月冲刺里无法抹去的阴影，同时纠缠我的，还有一份暧昧难明的感情。那段日子，我日日失魂落魄，在煎熬中惨淡度日。对于即将到来的高考，我冥冥中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但从不会想到结果会有那么糟糕。
成绩出来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两天，家里人怎么叫门，我都不肯出来。三十几度高温的平房里，吹着风扇尚且燥热难忍，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哭，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成了蚊子的天堂，它们在我的身上肆虐轰鸣，我却连抬手都没有气力。我在黑暗中，一直听到母亲隐隐约约的哭声，她绝望担忧的声音让我心如刀绞。第三天，我走出房门的时候，已经人模鬼样，我不敢看父亲那张瞬间苍老的脸，只是盯着远处，说了四个字：我要复读！父亲看了看我，长长地叹息一声，终于没有反对。
九月，我的高四生活正式开始。我是带着耻辱和羞愧的心情回去复读的，因为不久之前，我还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我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始终不敢抬头。那些投向我的或熟悉或陌生的目光，每每让我如芒在背。我坐在那个位置上，除了上厕所，再不肯挪动一步。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我才终于接受了自己复读生的身份，肯出来在学校走一走。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和往昔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熟悉的风景，只会让人徒生物是人非的感慨。干脆不再出来。我把自己深深地封闭起来，不肯跟人交流，学习状态好的时候，会忘记下课的铃声，学不下去的时候，则对着书本发呆。
为了让自己的学习不受打扰，我在学校的家属院租了一个储物间。那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屋子，没有窗户，矮矮的房顶我伸出手几乎就能够到。刚住进去的时候，每天夜里，都能在桑拿浴中闷醒。里面除了一张狭窄的只能容得下身子的床，和一张简陋的桌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可是，对于我来说，有一个容身的地方就够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很难记起那年一天天的日子有什么不同，一本又一本的参考书，一份又一份的试卷，一摞又一摞的教科书，堆砌成了那年所有的记忆。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把第二天的学习任务一条条列出来，第二天每完成一样就画个圈。我在一种机械的状态下让自己高速旋转着，有时候，也会奇怪自己怎么可以如此麻木。那时唯一能刺激神经的，恐怕就是便签本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和日历上一天一天流逝的日子了。我从来不会想起来问“生命意义”之类的废话，只会纠结于做完了几道题，背会了多少单词。
平心而论，我是带着一种自惩的心情去复读的，我始终无法释怀第一年的失误，总觉得高四是上苍对自己的惩罚，是对自己在最重要的时候不懂得控制感情的惩罚。所以，那一年我多少有点自虐的倾向。冬天最冷的时候，用热水浇开自来水管，我在零下五六度的严寒中，用凉到刺骨的冷水洗那些并不着急穿的衣服。在雪地里站一个多小时，整个身体都冻僵住了，我的手已经浑然没有知觉。旁边的女孩回来看见我红肿的手，心疼地说，你这样，何苦？我惨然一笑，继续洗盆子里的衣服。不知怎的，我总能在身体的极度疼痛中，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我赎罪的机会。
寒假临近的时候，在外地上大学的同学纷纷回到学校。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多多少少洋溢着衣锦还乡的自豪感，不管他们读的是什么大学。我害怕见到他们，他们夹杂着同情和质疑的目光，总是让我深深地羞愧；可是，另一方面，我又热切的渴望见到他们，因为，他们的荣耀给我动力，让我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
那一年，我也有坚持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我时常会在那些铺天盖地的试卷中迷失方向，可我从来没有哭过。我已经清楚，哭丝毫不解决问题，眼泪只证明了自己的懦弱。不管过去的一天怎样地无法忍受，第二天清晨，当闹铃脆生生地响起时，我还是会马上起床，在第一时间穿衣洗漱，然后小跑着到教室早读。就连懈怠和沮丧的时间也没有，如果要凭吊那些昂贵的情感，也要等到高考之后。是的，高考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六月的第二天，我毫无征兆地，竟然生病了——咳嗽发热。这是考试之前最忌讳的了，我忽然觉得有点宿命的味道，幸好还没有慌乱。我在学校外的卫生室里，一边打着吊瓶，满脑子都是桌子上那份没有做完的数学模拟试卷。那天晚上输液回来，已经很晚了。走在午夜的长街，凉风响过耳畔，忽的，我的泪就来了，积蓄了许久的泪水在那一刻喷薄而出，我的哭声荡荡远远地飘在清澈的夜里。那一刻，我的心里是过去一年从未有过的坦然和安宁。我竟然熬过来了，我真的努力了，尽力了，连结果也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上帝继续跟我开玩笑，我也无所谓了。高考的两天出奇地平静，我在一种木然的状态下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
如果没有经历过高四，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那么坚强。不管那一年多么难捱，我还是学会了成长最重要的东西。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都让很多年后的我想起来，敬佩当初的自己。278天，在我平凡的生命中留下了让自己都感动的日子。撑下去，这三个字是我在最绝望的时候仅存的守望。
时光的流转总是忽忽如梦，岁月里那个蝉声满天的夏天已经渐行渐远。在这个星汉西流的夜晚忽忆少年事，想起那个年轻的我，青春的我，满满的我，隔着重重的烟霭，望着操场旁的那盏明灯，落下了几行清泪，地上有一摊凉凉的水。
夏天已经来临，空气中的热浪催生着不远处的植物，连绵的群山向宝蓝色的天空延伸，向着天之涯，地之角。曾经有过那样的夏天在我的生命里驻留，也才能够，在人生的惊涛骇浪中，不忧，亦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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