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以后我才感受到,原来午夜醒来思念故人时,真的会止不住的泪湿眼眶。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大伯
我们这一生会听到很多很多不同的故事,认识很多很多的人,有些转瞬即忘,真正能被记住的却是寥寥无几。
我们这一生何其漫长,漫长到会遗忘许多人许多事。我们有时候会愚蠢到用许多的事例和道理去堆积对一个人的好感,到末了才发现其实瞬间才是永恒。心灵的记忆功能往往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没有任何预兆的向你袭来,然后全部的感官、细胞、血液都在告诉你:记住它!这个瞬间对你而言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在回忆一个人的一生时,其实大部分时刻都是快镜头的闪过,只在那几个瞬间镜头才会被定格。哎!往事哪会一幕幕,只是用瞬间代替了所有过往罢了。记住一个人,只要记住那几个珍贵的瞬间就足以了。
2004年我上高一,我的历史老师是一个很爱讲故事的人。他总是喜欢讲一些奇奇怪怪很有意思的故事,调动我们上课的积极性。他讲的故事许多我都忘了,唯有那天他在课堂讲了一个关于他妻子思念亡父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老师说他妻子的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那是一位在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一天晚上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妻子坐在床上无声落泪,他很惊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询问后才知道原来妻子想父亲了,夜里醒来竟抑制不住哭泣。那时的我也有过亲人离去家人痛哭流涕的经历,但年少时总觉得时间是可以抹平一切伤痛的。突然有一天有人用他的亲身经历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是有人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停止对一个人的思念的。它推翻了我以前对生死离别的认知,她的用情至深让我感动中又充满了好奇。总之,这个故事深深触动了我。不论是后来上大学还是工作,我总会想起这个故事。
经年之后,当我的大伯因病离去,他刚走时,我夜里总会因想念他而落泪,我安慰自己时间久了会慢慢好的。等到好多年过去,我发现自己还是会在午夜里莫名的就开始思念他,大脑不受控制的任由往事一点点将我侵袭,眼眶最终还是承受不住太多的泪珠,在夜深人静里破眶而出,泪流满面。仿佛是宿命般,那么多的故事,我偏偏只记住了老师讲妻子思念父亲的故事。时间真是用情至深,让我在若干年后的亲身经历中明白,有些人是注定要刻在你的骨血里,伴随你一生。
我第一次感受到大伯的难过,是我上小学那年夏天的傍晚。我放学归来,看到离家不远的田间地头簇拥了许多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以最快速度奔跑过去。从人们脸上严肃表情上看,我能猜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等我拨开人群凑近去看时,在一块已经犁平的水田里,大伯家的老牛横躺在中间。老牛的鼻孔里不断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嘴巴周围都是白色泡沫,它躺在那里挣扎着,而牛绳却缠在旁边的电线柱子上。
我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大伯的身影。他正站在田埂上,着急的看着田里的老牛,手足无措神情悲切。当他发现老牛的气息渐弱,再也爬不起来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挽起裤脚不顾众人阻挠,准备下田去拉老牛。岸上的人们死死拽住大伯,人们七嘴八舌的劝他不要下田。我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有人说下田只会和老牛一起被电死。方才弄清楚原来水田里的那根电线杆漏电了,水会导电。此时,整个水田都有电。大伯家的牛误入水田后不幸触电了。受惊的老牛在奔跑中又不幸将牛绳缠在了电线柱上,最终承受不住高压电的击打,一头栽倒在了水田里。于是便出现了眼前的这一幕。无能为力的大伯在看了一眼他的老牛后,一言不发的推开人群地朝家的方向走去。老牛在大伯走后,最终还是停止的喘息。村民还没有散去,大家还在忙着商量着后续问题,有人问死牛要怎么处理,有人说必须要赔偿。那天,如果不是大伯的老牛误闯水田,也许被电死的就是我们当中的某个村民。
人群散去,我回到家中,正听见母亲问大伯死去的牛要怎么办?透过窗户,我看着大伯的屋内漆黑一片,电视也没打开,他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也不回答母亲的问题。我知道大伯舍不得他的老牛,也为自己无力救它而痛苦自责。大伯和老牛已经相伴多年,他们曾一起在田间犁地耕作,他们互通习性,他们配合默契。老牛之与大伯而言,不仅仅是一只会耕地的老牛,它也像他的家人,唯一属于他陪伴他的家人。
那一天,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大伯离去时的落寞背景,悲伤莫名的涌上心头。大伯知道老牛不会再回来了,转身的瞬间就已泪湿眼眶。
我们这一辈子会吃到很多美食。如果只是贪恋它的美味,再品尝一次不一定会有多难。难的是,我们是因为一道菜而思念一个人,怀念的恰恰不是它的味道,而是食物里融入了我们的情感,它比食物本身的味道更令人回味,吃过一次,便记一辈子。
我这辈子吃过很多回蒸腊肉,却只有一次记忆深刻,不在于它有多好吃,只是那一刻我从腊肉的香味中多咀嚼出了一份幸福感。
我上小学时,我母亲总是分外忙碌,为了养活我们姐妹几个,她必须日夜劳作,白天在工地打工,晚上回来还要忙农活。有一段时间,她在工地打工不能赶回来做午饭,便把我托付给大伯,让我中午去大伯家吃饭。有一天中午放学,大伯见我迟迟未归,便站在村口的小路上等我。遇到同村放学归来的孩子,他总要上前询问一下有没有在路上遇到我。当我终于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他才转身离去。邻居大婶笑着对我说:"你这丫头,看你大伯对你多好,站在这已经等你多时了。"那天中午,我跑到大伯家,看见大伯已经把饭菜端上了饭桌,见我进门便招呼着我进来吃饭,我进门便闻到了蒸腊肉的香味。我能清晰的记得那天中午,屋内明亮,我和大伯相对而坐,柴火烧的饭很香,锅底会结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锅巴,蔬菜可口,腊肉切的很薄,肥瘦相宜,红白相间,肉质透明,油香味扑鼻。很简单的一顿午餐,甚至没有太多的交流,可是我就是觉得很幸福,一种无言的幸福在心底荡漾。
大伯是一个不善言辞不苟言笑的人,他很少表现出对我们的关心,但是不表现并不代表他的不爱我们。少年时代,我以为想念的是那一道蒸腊肉的美味。成年后,我回忆有关大伯的往事,那天的场景我记得很多,但偏偏不记得那天的腊肉到底是什么味道。我想念了不过是大伯对我的关心以及他温暖我的那个瞬间。也许物质贫瘠的年代,亲情更能抚慰人心。
大伯终身未娶,独居一隅,孑然一身。在我的印象中,大伯是健康强壮的,帮人耕地是他收入的主要来源。离开了田间地头的大伯总是一身清爽干净,常穿一套中山装。喜欢抽烟牙齿却很白,从不喝酒却喜欢嚼花生米。最爱历史和新闻,我上初中以后,开始学习地理和历史,学完后不用的地理历史的书全都搜罗给了大伯,他没事的时候总带着那副黑色老花镜坐在窗前看书。小时候,我或许就是他身后的跟屁虫,他去给附近乡邻耕地,乡邻会提供一顿午餐或晚餐。大伯总便常常带着我去别人家吃饭,那时家里条件确实差,加上年纪小不怕羞,就这样跟着大伯后面蹭了好多顿饭。
没东西可吃的年代,嘴巴却是越发的馋,嘴馋时就往大伯家跑。大伯作为家中的长辈,逢年过节晚辈们总会先去拜望他。家里来客人时,大伯的桌子上总会摆一个瓜子果仁的拼盘。我们这群半大的孩子,也不关心来的客人是谁,只关心客人什么时候走,一旦客人离去,趁着大伯送客的功夫,便一哄而上,将果盆里的葡萄干、糖果、瓜子洗劫一空。等到大伯送客回来,看到四散而去的我们和空空的果盆,也是会黑着脸生气的。但他从来不会打我们,也很少张口骂人,对于我们而言,这就是变相的纵容,下次还是会故技重演。
小时候,总觉得大伯给的东西都能吃。记得有一年冬季,大伯带着我去附近的商店买东西。付钱之后,大伯把一个透明白色的东西让我拿在手里,只有拇指大小,我以为是糖果,还纳闷大伯怎么就只买一颗糖果。回到家后,看见母亲正在门前的空地上缝被子,便把手中的"糖果"分给她一半。她边嚼边纳闷地问我为什么糖果一点也不甜。不甜的"糖果"被我和妈妈就这样吃进了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大伯来我家寻我,让我把刚刚买东西的给他,我说我已经吃了。他一脸诧异地说,那是蜜蜡,冬天手皲裂后用来擦手的,怎么能吃?妈妈听到后,气的哭笑不得,接下来我们娘儿俩便蹲在门口将吃下去的蜜蜡想办法吐出来,而大伯只能再一次前往商店买蜜蜡,只是这一次他不敢再捎上我了。
小时候觉得自己尽做蠢事,长大后再回过头去看,觉得人生漫漫,不做几件有趣的事,拿什么去回忆自己的年少青春。
我们总有无助的时候,看着身边的亲人生老病死,我们却无力改变现状,有时会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不断地退而求其次,就像在夹缝中求得生存,委曲求全,左右逢源。
我第一次看到大伯病倒,是有一年夏天,他生病发高烧,躺在床上虚弱无力,几天都不吃饭。估计是烧糊涂了,和他说话也回答的含糊不清。这样虚弱的大伯我从未看见过,那时候我很害怕,我怕他就这样躺着再也爬不起来,却也心疼他身边没有一个能真正关心他的人,这种担心受怕的心理,只要大伯一天不好起来,它便与日俱增的在我心里累积。
很多年以后,大伯已离去,我靠追忆往事来怀念他,我还是会想起那年夏天,屋梁很高,阳光灼热,大伯躺在床上,而我的心里却担心着他。长大后,很多次想起,我都以为是那种担心他却又不能帮助他的复杂心理,在我的心里留下阴影,让我对这件事念念不忘。经历过一些事后,直面内心,发现其实不是不能忘,而是我不能释怀,我耿耿于怀的是我们并没有一个人果断的带他去看医生。
如果你想对生命有更深层次的敬畏,你应该去医院走一趟。这里是生命的起点,也是无数生命的终点。只不过,一个是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向往,一个却是对往事无尽回忆与追思。
在大伯病重住院的日子,有一天夜里我和母亲在医院里陪着他,夜里的医院太安静了,好像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能免于悲伤。大伯第一次讲起了他年少时的故事,母亲在旁边轻声应和着,我就静静地坐着聆听。大伯年少时曾在在油坊工作,认真做事,却被人欺负,最后带着骨气愤然离去。他是家里的老大,父亲去世早,家里很穷,身上的担子自然很重。贫穷饥饿、早年丧父、孤儿寡母、一生未娶,他絮絮叨叨讲了很多,我却是越听越悲上心来。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不是每个人都生来强大,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孤身前行,独自面对生活中的磨难。特殊的时代,特殊生活背景,改变了大伯一生的命运。
隔了几天,大伯大概也预知自己的状态越来越糟糕,坚持要出院回家,我们只能遵从他的意见,连夜包了医院的救护车带他回家。躺在救护车里,大伯已陷入昏睡状态,晚期食道癌折磨的他骨瘦如柴,精疲力竭。车里一片漆黑,没有人开口说话,若不是大伯嗓子里偶尔发出的咕隆声,我甚至觉得他已经离我们而去了。车里寂静一片,车外却是狂风怒号,路两边的树枝如同鬼魅般在暗夜里张牙舞爪,偶尔还听到东西倒塌后发出的哐当声。就这样一路担惊受怕,一路顶风前行,终于回到了家。大伯直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才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一边说还是家里舒服,一边劝我们都赶紧回家休息。他自己都已经这样了,还操心着我们。
我那时在学校工作,返回学校的路上,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我走在操场上逆风前行,感觉自己快要被风掀飞了。离开时,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连门都没关上,风把门吹开了,走进去合上的一刹那,我问自己,这样的夜还能成眠吗?
在大伯生命的最后几天,大家开始轮流陪着他。这种陪伴是与我而言是痛苦而又纠结的。你看着他躺在那里备受煎熬却又无能为力,不知道该祈求神明别带走他,还是希望他早日解脱。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用棉签沾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每隔一段时间用勺子喂他一勺水。有时夜深人静时,大家都睡了,我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没有丝毫睡意,固执的重复着这一动作。我无法用语言向你形容一个长久断粮缺水的人,在生命的尽头被疾病折磨的是何等的惨烈,以至于好多年以后我都不敢回想也不想再经历那样的过程。一勺水含在嘴巴里都需要长时间的等待才能通过食道流进身体。有时我的动作会惊醒他,他看着我,我能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想让我去休息去上班,不用这样守着他。有一次,他看我一眼,又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我看到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大伯还是走了。他走的时候很平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他在世间的最后一滴泪,向亲人们告别。
大伯的小屋,屋梁很高,屋内摆设简陋,只有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视,两把椅子和几个柜子,却总是收拾的干净整洁。春天月季花会爬满墙头,夏天桃树上结满了又大又甜的桃子,秋天院子里落满了梧桐叶,冬天阳光总会透过窗户照进屋内,这里四季的景色都不相同,可是四季里都有大伯穿梭的身影。
我有数不清时光停留在这里,也有太多的回忆无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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