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家住在一个临江边的小县城里,她的家紧挨在水岸边。
莲香家是贫农。
莲香眉清目秀。五几年,莲香十八岁上,由父母做主,嫁给了同县里住在水边的没落书香门第,做了二儿媳妇。
当然,莲香是不识字的。
婆家祖上颇有些名气,出过进士。也有几代子弟很有些才气,书法绘画上在又颇有些造诣。据莲香的儿子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还考证出有一副山水画出自婆家的某位先辈之手。祖上多年的积累,也算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只是到了莲香公公这一辈,不善理家,挥霍无度,更加上狂喝滥赌,一下子便没落了。
这才有了莲香的婚事。
莲香心底是满足的。
丈夫在供销社做联络员,在家的时间不长,跟她话也不多,倒也相敬如宾。家里大伯尚未成亲,在银行工作,待人和蔼,也没有妯娌相处的烦恼。公公也不常在家,吃完饭便出了门,不在家多做停留。婆婆是大家闺秀,虽然严苛了些,倒也不至于恶语相向。
大女儿小儿子相继出生,看着他们在家里打打闹闹,撕扯着一本怎么也撕不破的绢本画册,莲香笑了。
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突然县城里就开始划分成分了,县城里的一些大户的当家人被揪出来开斗争大会,有的直接枪毙,然后就是抄家。婆家一家被划分成地主成分,全家人都开始战战兢兢。好在公公这一代家产早已散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祸不单行,大伯被告发以前入过国民党,被调至临近小县,不久后又与一下放的资本家女儿相恋成婚,境况更是可怜。几乎被限制了行动,不得命令不能轻易回家。
莲香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但她知道,她的两个孩子若是背上了地主成分,恐怕就要背一辈子了。
她寝食难安,想了两天,回了趟娘家。
父兄一听之下,非同小可,第二天便聚了亲朋去政府说理。自己的女儿嫁过去时,明明已经一亩田地也无,伺候公婆,洗衣做饭,养猪喂鸭,起早贪黑,什么福都没有享过。临了了,划分成分了,倒成了地主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公家人看着这一家子八代贫农的汉子们,哑口无言。大笔一挥,莲香和两个子女的成分改成了贫农。莲香这才把心放回肚子。
等熬过了这一遭,莲香又等于是没有了丈夫。
丈夫去临近最大的一个市联络公事,去了就不再回来。传说在那里又安了家。莲香不信,在县城里守着儿女苦苦的等。
就这样等来了文化大革命。
没多久,公婆相继离世。大伯趁着月高风黑,又有众人掩护,偷偷回家奔丧。临走时,把一包包了油布的东西交给莲香,说是家中的族谱,一并还有祖传的山水画。交代她一定要藏好,这才趁着夜色速速返程了。丈夫来信,别人帮忙读了。请求离婚。
莲香没有说话,同意了。
遇上修筑水坝,县城里住在那一片水边的人,按照规定都要搬迁。莲香带着孩子们,一起搬到一个山沟沟里面的一个小村子。
日子久了,村民们都喜欢这个自己带着孩子闷头干活的莲香。有人给莲香介绍了对象,在村子里水泥厂上班的正式工老梁。
老梁长的丑,家里又穷,耽误了娶媳妇的好时候。四十多了还打着光棍。莲香也快四十了,看着这个老实巴交的黑汉子,拎着罐头一次次的往家送,还一声不吭的帮自己干活。本来还顾虑着孩子们都十几岁了,怕孩子们心里别扭。谁知两个孩子竟然都同意让她找个伴,她也便答应了。
婚事很简单,莲香的父兄搬迁去了更远的地方,只是让老梁写了书信告知。老梁这边,请了几个至亲吃了顿饭。然后老梁就把东西卷一卷,搬进了莲香的家。
莲香第一次觉得婚姻是活的。老梁知道心疼人,粗活重活抢着做,给孩子们买吃的用的,饭桌上跟她说各种白天见到的事听到的话。一遇到市里电影院的人下来放电影,就会带着她和孩子们去抢前排的位子。莲香想给老梁生个孩子,几年了也不见有动静。她急了,拉他一起去检查,原来老梁没有生育能力。莲香抱着老梁,大哭了一场。
转眼间八十年代了。
大女儿结婚了,女婿按照当时时髦的说法,是个个体户。长的十分周正,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虽说他们两口子也时有拌嘴,但在莲香跟前,还是个好女婿。
一日,说是生意难做,没钱了,回丈母娘家吃软饭。不知哪里就听说了家谱和书画的事,就一日一日的哄着莲香把那些家藏拿出来,做他做生意的本钱。
莲香不知道那些书页子有啥用,只知道女婿这样在家什么也不做,女儿和刚出生的外孙女就只能喝西北风,经不住便把那些东西一点一点的给了他。直到女婿有一天坐了牢,警察找了儿子去省会城市协助调查,她才知道那些东西原来那么值钱。这当然是后话了。
儿子这时候也到了找工作的时候,只有初中文凭,也只能做做临时工。莲香开始发愁。那时候的正式工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老梁看着她吃喝不下,对她说,这有啥难的?让孩子顶我的缺,我提前退了不就行了。
莲香看着老梁,又哭了。
去工厂办顶职,没办下来。因为儿子跟老梁不是一个姓,工厂的人说不合规矩。莲香回家跟儿子商量,改跟老梁的姓。儿子一口答应了。老梁的眼里也有了泪花。
儿子结婚了,有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夫妻和顺,小日子过得很好。莲香和老梁跟着儿子媳妇一起住,对孙子孙女照顾的十分尽心。
惟一的缺憾,就是大女儿离婚了,年轻,心也收不住,总想着再婚。可怜外孙女一个人,只有接过来自己照看着。
莲香病了,浑身痛。老梁把她背到医院去检查,子宫癌晚期。
莲香要回家。
说也奇怪,莲香的小孙子,不满三岁,每次跟别的孩子在外面玩,每玩一段时间便要跑回家,往他奶奶的床上一扑,把莲香压的哎哟哟直叫,这才又跑出去接着玩。
莲香死的那天,孙女哭着要奶奶,小孙子早已在儿媳妇的怀里睡着了。
莲香死后几个月,老梁也查出癌症晚期,躺在床上不足三月,也去了。
莲香和老梁葬在一处,紧紧相邻。后来孩子们条件稍好,又粗粗的重修了一次,将两人葬在一起。没有整齐的陵园,只在老梁家世世代代都葬的那个山头,一座红砖裸露的大坟,水泥的墓碑上用树枝画上两个人的名字。
十几年过去了,坟头上长出两棵枝桠繁多的树。那树用村里人的话来说,是不成材的草木,喂猪的。可是,却郁郁葱葱,疏影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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