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何满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公元783年暮春的一个上午，有位名叫顾铭的年轻人，骑着高头白马，吟着歌调，沿着渭河的堤岸，一路小跑，眼看快到了兴化坊了，群山迤逦，巍峨的宫殿映现在眼前，这里是古长安最显贵的地方，那些朝臣的官邸尽安排于此，槐树掩映下的花墙黛瓦，深宅大院的红灯笼，给人一种雍容富贵和肃穆的气氛，正如有位诗人所形容的“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不过今日的天气有点诡谲，早晨艳阳高照，清风习习，到了中午时分，忽然天空云霭低垂下来，飘洒起霜花一样的雨丝，有一种阴兮兮愁惨惨的景象，一阵大风过后，天空又恢复了正常。

奶奶的，这是什么情况……

顾铭不满地朝天空瞪了一眼说。今天是他表妺，尚书租庸使千金王婷婷十八周岁的生日，他巴望天气晴朗，艳阳高照，春暖花开。在他心目中，除了早逝的父母外，这个女人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在父亲生前，他曾与婷婷订过娃娃亲，那时父亲是吏部尚书，又是太子的老师，家势是何等显赫！可随着父亲的去世，光景慢慢地暗淡下去，尽管顾王两家作为世亲，交往密切，但他与婷婷的婚约事，很少提起，就像尘封的往事，被搁置起来。只是王家很开明，那扇朱红大门永远朝他开着，让他进出自由，不阻止他与小姐延续小时青梅竹马的浪漫故事。

当他迈进这个熟悉的院子时，佣人常鸿早将白马牵去到马棚喂草，丫鬟翠翠正在忙碌着招待客人，今天到场祝贺生日的都是婷婷的闺蜜和诗友，其中不乏有追求她的公子哥儿。他们分别是参知政事的儿子乔公子，中书待郎的儿子李公子，御史大夫的儿子张公子，当下这几个人正在议论政事。痛骂朱太尉，说他身居要职，欺上瞒下，大权独揽，恐怕社稷江山毁在他一个人手里……

咱们不谈国事好吧！

婷婷从内室笑吟吟地走出来，她手持亲自制作的香囊，一一抛向这些青睐她的小伙子，一时芳草的香味氤氲，像朵朵鲜花绽开在他们的手里。

哇塞，好漂亮啊！

我要珍藏一万年！

乔公子当即吟诗道：一囊幽香寄心意，轻轻散去情难忘，香囊蕴藏真情意，伴君如影度时光。

好诗！

顾铭喝彩道，不知婷婷给我是何等礼物？

哎哟，情哥哥来了，张公子酸溜溜地说，当然礼物与众不同了！

哈哈……

众人笑了起来。

婷婷羞红脸孔，引入闰室，将自己亲手编结的同心结系在他衣襟上，怎么样，漂亮否？

顾铭对着葡萄纹铜镜照了一下，你真是天上的织女，巧夺天工！

然后携住婷婷的双手说，我想有一天把同心结悬挂在咱们新房的墙壁上，绣带同心结，百年永相好！

婷婷的脸孔渐露幸福的红晕，目光深情地注视着他英俊而又开朗的脸孔，嫣然一笑，奔出房内，然后吩咐翠翠搬出古琴，说教坊有一新曲，她想弹奏给大家听。

众人拊掌称好，说好久没听婷婷弹奏咏唱了。婷婷先弹了一段旋律轻快优美的《琵琶行》，然后琴声琤琤，曲调凄婉悲呜：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

随着凄凉的歌声，一只乌鸦哑哑地啼呜着从院子的半空里盘旋而过。

顾铭略觉不安，拔出宝剑大声呼喊，我为婷婷生日助兴也！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他一边舞剑一边吟唱：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等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参龙翔

……

突然，院外小门开了，闯入一人进来，原来是老爷的跟班小厮，他向大家拱手说，宫庭发生惊变，老爷捎信叫客人速回！

老爷人呢？

夫人吓得浑身颤抖问道。

老爷正在殿内议事，随后赶到。

我看一定是姓朱的奸臣反了！

众公子纷纷议论道，然后匆匆向小姐夫人告辞，骑马回家去了。

顾铭没有走，他坚誓与夫人小姐一起，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

不久老爷神色仓皇地赶回家来，一边高声嚷道，快关上门！朱太尉反了，正带上一支军队杀入皇宫，文武百官都跑出城外，我不放心你们才回家来一趟。

他定睛看了顾铭一眼，仿佛这个远房外甥是他救星一般。

顾儿，我决定把婷婷许配给你，你带着婷婷快离开这儿吧！

可婷婷坚持不离开爹妈，说要走四个人一起走。

哎哟，什么时刻了，你还磨磨叽叽！

这时王老爷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他叫顾铭先把家里的金银财宝转移到城外祖宅等待，他和家人丫鬟佣人等随后赶到。

快，快！趁城门还未关闭……

约半袋烟功夫，顾铭驾着一辆马车冲出王家

顾公子，路上小心！

他回头顾望，婷婷撕心裂肺地喊叫道，那张苍白惊惶的脸孔始终晃现在他的脑海里。这时他后悔不带上她一起出城，但后悔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这是一瞬间决定的事，如今已经来不及了，潮水般的逃难人流驱赶着他出了城门。

二

王家的老宅座落在离城不远的郊区外，房屋虽然颓旧，但里面宽敞，院子挺大，顾铭下马后，就叫守门人将车拉了进去，关上了大门，并吩咐他在村口接应老爷等人的到来。

这时天近黄昏，红日西坠，眺目远望，太平宫隐约乱云飞渡，似乎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等待许久，夜空星月浮现，还不见王家的马车的踪影。守门人远远地跑来告诉说，顾公子，听人说长安城门已经关闭，看来老爷一家出不来了，如何才好呢？

顾铭说，老伯，你守住家门，我去瞧瞧。

说着，他骑上白马，快马加鞭来到城门口，但见有许多卫兵，手持火把伫立二旁，城内的百姓只进不出。

顾铭觉得中间一位军官有点面熟，大概在乔公子府上服役过，便上前偷偷塞了银子打听下落。

你说是尚书租庸使王老爷么？

军官高声嚷道，听说被官兵拦住出不了城，他可是新皇帝钦点的要犯呢！

军官又一把将他拉到城墙角落，悄悄地说道，我认得你是乔公子的朋友，千万别管王家的事了。王老爷过去主管皇家的金银财宝，现在被押在大理寺内正在追查下落呢！

说着，军官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仿佛在窥探他内心的秘密似的。顾铭想到王老爷叫他运出的家里财产，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转移话题支支吾吾地走了。回到老宅，他知道老爷熬不住拷问，说不定会交代财产转移之事，看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给看门老伯一些盘缠，打发他离开，然后驶出马车，连夜赶往渭城隐身下来。果然他走后不久，吏部的兵马就赶到了，将王家的老宅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搜不到，便怏怏走了。

三

顾铭在渭城深居简出，足不出户，整整待了一年时光。真是度日如年，他无时不刻不关注王府一家的安危，无时不刻不深深惦念婷婷这个未来的妻子，空闲时他总是拿出那根鲜红如血的同心结，那美丽典雅的图案和富有丝绸质感的造型，就像触摸到她温柔细腻的玉手，闻到她的气息和心跳……好不容易京城传来消息，造反的逆子被杀了，老皇复位了。

他激动不已，驰马连夜赶往长安，到了兴化坊租庸使的官邸，朱漆大门紧闭，贴着醒目的封条。仗着漆黑的夜色，他踰墙跳入府内，只听凄厉的喵喵叫声，一只野猫从他身旁窜过。透过淡淡的月光，院内杂草丛生，花卉的盆景和假山已面目皆非，陶罐碎片撒落一地，来到室内床柜箱子，字画书架七零八落，狼藉一片，看来官兵抄家多次，旯旮角落无一处不受蹂躏。这时，他脚下碰到一件东西，发出清脆的响声，原来是一架被摔破的古琴，弦线犹存，琴身侧面镌刻着婷婷的名字。

抚琴思人，顾铭禁不住潸然泪下，苍白的月光下，仿佛瞥见婷婷的倩影，她弹着琴弦，唱着凄美的曲调：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看来王老爷一家已遭劫难，老皇复位，并未给他旧臣带来一丝生机。王老爷平生廉洁奉公，效忠朝廷，可到头来落得个如此下场。婷婷，你在哪里？

他拨动琴弦，内心默默地呐喊道，婷婷，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找回来！

他决定去找乔公子府上了解情况，乔公子父亲尽管是参知政事，官职不高，但门生众多，消息灵通，最主要的是乔公子为人正直，别看是一介文弱书生，但为朋友打抱不平，二肋插刀一点不含糊。当他见到顾公子，显得十分激动，挥手给他重重一拳，好一个王家准女婿，王老爷全家遭难，你逃之夭夭，还有面孔向我打听情况！

乔兄，你误会了！

我误会？当时你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当缩头乌龟躲起来了？想不到平日爱舞枪弄剑的仁兄，关键时刻胆小如鼠。告诉你，王老爷和夫人已经罹难，小姐被抓到宫里去当官奴，我正在托人打听她的下落哩。

什么？

顾铭听罢如万箭穿心，倒在客厅的椅子上，呆怔怔地瞪着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少顷泪如滂沱，抽搐着肩膀，一掌击在茶桌上，我后悔啊！后悔当初不将婷婷拉上车……

接着，他把那天事后经过一五一十向乔公子说了。

兄弟，错怪你了！

乔公子拍拍他的肩胛安慰道，你知道吧，王老爷和夫人死得冤呀，当初朱太尉抓住他，将刀架在婷婷的脖子上，命王老爷继续担任租庸使，交出老皇留下的宝贝……可老皇复位后，毫无隐测之心，反而将同党的罪名硬架他的头上，把他当作替罪羔羊法办，朝中正直的老臣都为王老爷喊冤叫屈呢！

可怜的婷婷！

顾铭哭着拔出宝剑，冲出门外。

你去哪里？

我去找皇帝老儿讨说法！

傻小子，你给我回来！

乔公子使了一个眼色，几位膀大腰粗看门家丁将他拖了回来，你擅闯皇宫，救不了婷婷，反而丢了自己的小命。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从长计议罢。

好罢，我听乔兄的。

顾铭叹了一口气说。

你现在回自己的老家去，我一有消息会及时通知你！

顾铭在老家等了四天，终于等到了乔公子派人送来了口信，说婷婷在宫里不服管教，被送到皇陵那边做苦工。可皇陵并非等闲之地，有大队人马看守着，高墙森严，三步一岗，甭说进去，谁在门口停留，就会被禁军驱赶，纯属皇家禁地，据说大名鼎鼎的宗人府也设在里面，违法的皇子关押之处，可见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但他又带来好消息，现在负责皇宫守卫的长官戴恩是顾铭父亲昔日的门生，曾对他有提携之恩，顾铭可以找他斡旋帮忙呀！

顾铭一听眼睛亮了，来到祠堂，对着父亲的灵牌前焚香祷告，父亲啊，你生前叫我娶王家的女儿为妻，如今未来媳妇有难，请你老务必保佑她平安无事吧。

四

戴恩年过四十，是一位机警而又谨慎的男人，自从担任皇宫千牛卫职务以来，他恐怕误事，连烟酒都戒了。见到顾铭来找他，先是诧异，后来转念明白了他的来意。对于一般亲戚朋友登门，他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但见到昔日老臣的儿子，还是抹不下脸，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

戴发知道他与王家婷婷的关系，但提出要去皇陵见面的请求，脸孔还是显出为难之色。但见到顾公子差不多下跪苦苦哀求的样子，不觉心肠软了下来。是呀，谁会没有遭难的时候，何况王家的姑娘实在可怜。他想不通爹遭罪孽死了也罢，为何女儿继续遭受活罪，如果那天他被摘下乌纱帽，是不是家人也要沦落奴隶，真是世道险恶，不寒而栗！

作为皇宫守卫的长官，皇府的重地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他叫顾铭扮装一名士兵，他的亲信随从，大摇大摆地进入皇陵的禁区。五六米高的围墙，低矮的平房，像圈牲口一样的空地，还有一间间带有栅栏的囚笼，暗无天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窒息的血腥味道。在这逼仄的空间内，他瞥见一张张面如死灰惊如弓鸟的脸孔，据说有的是被废黜的王子，还有犯事的皇亲国戚，过去头顶冠帽显显赫赫，而今是身陷囹圄，生不如死。正如白居易所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但见两名太监夹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据说是昔日的妃子因犯事打入冷宫，如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对着他狂笑不止，看来已经被逼疯。

这时，他看见前面陵墓的平地里，一队年轻的女子正在服役苦工，有的拔草，有的搬运石头，时值夏天，骄阳似火，个个累得苦不堪言，一位头戴草帽，身着红衫的姑娘，一边挥锄，一边吟唱着忧伤的歌调，其她女子也应声合唱起来，故国三千年，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听着这熟悉的歌曲，顾铭不觉上前轻轻地唤道，婷婷，是你吗？

那位头戴草帽的姑娘抬起头来，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激灵一下，眼圈红了起来，珍珠似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憔悴的双颊流了下来。

顾公子，我是在做梦么？

不是做梦，我来看你啦！

她站起来欲想扑上来，但又矜持地退了回来去，大概想到自己官奴的身份，卑微地向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回不去了，咱们下世相见吧！

这时，一个右颊生有黑痣的太监凶狠地前来干涉，被戴恩拉到一边悄悄地耳语几句，他点了点头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什么事交代完就走罢。

说着，他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蹩入石碑后面的大树下纳凉抽大烟去了。

两人泪眼相对，竟无语凝噎。临别时，顾铭将一条汗巾送到她手里，婷婷擦着额上的汗珠，终于睁大眼睛发出痛苦的哀求声，顾公子，救我！

她还想跟他出来，被一名士兵拖了回去。但见那个黑痣太监骂骂咧咧地说，好人做不得，罚她去茅坑掏粪去！

戴恩大哥，我想救婷婷出去！

走出皇陵看守所门口，他言辞恳切对父亲昔日的下属说，你能帮助我吗？

戴恩沉默地摇摇头，兄弟，我不能帮你。如果我帮你将婷婷救出来，我就要丢脑袋，我的妻子和儿女就要做官奴，落得和婷婷一样的下场。

用钱赎身可以吗？我有王老爷留下的财银……

兄弟，再多钱也无用，这是皇家的规矩。不过我可以将银子交给看管的太监，尽可能让婷婷不受委屈……

谢谢大哥！

不要客气，昔日已故的恩相待我不薄，我理当报答。放心吧，兄弟，他拍拍顾铭的后背说，我会尽量照顾好弟妹，有什么情况，随时来通知你。

五

看来婷婷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在深宫皇陵大牢里，做牛做马，直到老之将死……回去后他将有关情况告知了乔公子，神情悲恻，声音哽咽。

乔公子听了喟然长叹，难道婷婷命该如此？老子说，天道不亲，常与善人，我相信老天爷一定会善待她的。罢，罢，兄弟，咱们先去喝酒了，今天我约了张公子，李公子等人，他们都很关心婷婷的境况，或许大家再想想办法……

在得月楼的一间酒屋内，顾铭昔日的好友又重聚一起，他们拿出婷婷生日时，给他们制作的香囊，回忆那天婷婷过生日的欢乐场面，不胜感慨。张公子端杯说，真是世事难料呀，那天婷婷弹奏《何满子》的曲调时，我就觉得歌词太伤感了，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真是一语成谶。

是呀，李公子接口道，后来顾兄也感觉到了，听到乌鸦的叫声，就拔剑起舞，可邪气压不下去！

别迷信了！乔公子拍拍桌子说，咱们还是帮顾兄岀出主意，想想有何计策，能解救婷婷脱离苦海……

我想顾兄写个什么请愿文书吧，上奏天子，或许老皇看在昔日亡故的老臣面上，格外开恩，下一道赦免令……

李公子提议道。

不妥，不妥。

顾铭摇头说，我虽与婷婷曾有婚约，但无律旨文书，口说无凭，皇上是不会相信，反而让奸臣捏住包庇的罪名，弄巧成拙。

顾兄说得有道理，乔公子说道，此事，我也考虑过，根本行不通，想当初王老爷定罪时，我父亲和那些重臣曾上奏皇上表示异议，他老人家一拍桌子叱道，此事无须再议！

看来皇帝老头是铁石心肠，丝毫没有仁慈之心了……

张公子环顾四周悄声说道，咱们去抢人吧，顾兄不是有几位江湖朋友，趁着夜色翻墙进去，将人捞出来！

怎么可能，凭我和几位武师的三脚猫本事，根本不是大内卫士的对手，再说我认识的戴恩吧，他千牛卫统率的高手足有百来号人物，个个武功高强，戒备森严……

文也不成，武也不成，难道就坐着等婷婷老死不成？

乔公子话音刚落，李公子突然将酒杯朝桌上一搡，我想起一个人物来，此人能下山，或许能搭救婷婷！

是谁？

他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江湖上号称千手佛古大侠。

李公子瞧着顾铭的眼睛说，这个古大侠，你父亲也认识。三十年前，我父亲未当巡抚前，曾是江洲城兵马总督。那时在江洲黑虎山上有一伙土匪，非常猖獗，为首的头领自恃功夫厉害，不将官兵放在眼里。一次，我叔叔大婚，在娶亲路上，被那伙强盗掳去新娘回山当压寨夫人。父亲率兵解救不成，只好请古大侠出山相助，就在请他喝酒宴席上，他说去去就来，不消一顿饭功夫，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新娘完整无损地背了回来。

如此江湖高人，我父亲怎么会认识？生前没有听父亲提起过……

我也听老父亲口说的，或许你见了古大侠，他会告诉你……

三十年前的事了，如果算起来，他应该年龄很大，不知他还活着？以后你父亲还见到过他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听父亲说，此人早年跟华山道士修炼过，除会轻功拳脚外，还会易容术，行踪漂泊不定，过去他常住在华山莲峰的一个鹰嘴洞内……

古大侠半仙半人，乔公子笑着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你得好生向你父亲问问清楚。

不要去问了，我明天直接去华山鹰嘴洞找他。

顾铭毅然决然地说，你去问父亲，可能也问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反而让老人家起疑心，适得其反。

那我明天陪你一起去华山。

对，对，我们一道陪你去！

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江湖险恶，我不想为此事连累太多的人！

顾俊举杯向诸位敬酒道，你们都是有家室之人，且是朝廷命官后代，解救婷婷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会城门失火，祸及池鱼，给家庭带来无妄之灾。你们已经给我很大帮助了，我代婷婷谢过了！

说完，他一饮而尽，含泪向诸公子告别了。

六

真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返。顾铭抱定与婷婷同生共死的决心，踏上了去寻觅婷婷复生之路。虽然希望很渺茫，一切都是末知数，但他也要踏破铁鞋，上天入地，只求峰回路转。

华山莲花峰，有巨石状如莲花，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是神话传说中沉香劈山救母的地方，其道路险阻，陡峭难行，连一般野兽也难觅踪影。顾铭走得人困力乏，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在一位采药的苦行僧的指路下，找到了鹰嘴洞的地方，洞前山峰前有一块狭地，盖着一所茅屋，有几个小道士正在门口打坐。内有一位须发晧白的老头，装聋作哑地枯坐在石阶上。有位挑水的女子，说他姓古，是不是他要寻找的古大侠，就不得而知了。

顾铭上前叩头说，你是古大侠吗？我是长安城李安巡抚的儿子朋友，今天有事来找你。

他一连说了好几遍，可老头子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连眼皮也未眨一下。

这老头肯定不是古大侠，瞧他木呐的神态，一点没有大侠的风范，或许大侠年迈衰老了，就像草原上衰老的雄狮一样，病恹恹的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他想问旁边的小道士，只听老头缓缓开口道，我不认识你。

我是李巡抚儿子的朋友。

他摇了摇头。

那你认识我的父亲，他叫顾仁！

老头蓦然睁大了眼睛，就像黑暗中发现了光明似的，伸出枯瘦的大手摇了一下他的肩膀，顾仁，顾尚书还活着吗？

他走了……

老头脸孔露出伤感的神情，可惜了，我欠他一份人情还未还呢！

什么人情？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那时落寇被官兵追杀，逃到一个大户人家躲匿起来，没料那户人家恰好发生火灾，我为了救一个小孩受了伤，被你父亲手下抓住了。你父亲了解情况后，不仅放了我，还送我三两银子去附近的道观疗伤。说我本性不坏，好好跟道士养身修性。从此，我改邪归正，走上了修炼之路，略有点道行，同你父亲帮助分不开。可惜呀，好人活不长……

如此说来，我父亲同你是老朋友了！

算是吧，小伙子，今天找我一定有什么重要事吗，昨晚我做梦见到你父亲……

我有冤情，本想请你老出山相救。于是他原原本本，详细将王婷婷落难之事说了一遍。

听罢，老人面露难色，去皇家救人，比劫狱还难，我老了，腿脚不利索，飞不动了，如果保险一点，还是另请高明罢。

看到他失望的神情，老人安慰道，请你相信我，不是不想帮你，因为我心还是热的，脑子不糊涂，手脚还会动……这样吧，你把带来的银子全部给我留下，百日之内听我的消息。

说完，老人阖上了眼睛，不发言语。

顾铭将带来的一包银子，悉数放在他的面前，向他叩了三个响头，带着疑惑的心情走了。

有道是人在无奈之时，会有一种赌一把的心情。虽然找到古大侠让他如愿以偿，但看到古大侠的精神状态，简直与一个年迈衰弱的老头相差无几，很难想像他能擅闯龙潭虎穴，面对精兵强将，能全身而退，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皇陵的牢房里救出来。但老人家既然答应出山了，又是念念不忘老父是他的恩公，况且又留下那么一堆银子给他，相信他绝不会拿人命开玩笑的。

顾铭就是带着这样矛盾的心理，在家度日如年，焦灼地盼等着他的音讯。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春去秋来，落叶萧萧，丹桂飘香，他掰着指头计算着日子，从上华山莲峰那天起，已过了九十三天。就在重阳节那天下午，院子的门被敲响了，他揣着心跳前去开门，原以为是古大侠来报信息，没料来者是戴恩，他神色凝重地告诉他一个噩耗，昨天下午，皇宫派来使者，赐毒酒强逼婷婷自尽了，罪名是逆党女儿，不服管教，死有余辜……

真是晴天霹雳，顾铭听了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幸亏戴恩眼明手快，将他扶住，急唤随从将他拽到床上歇息。

这是不可能的，婷婷不会死，不会死！

他回过神来，大声疾呼道，大哥，一定是你搞错了！

兄弟，我是亲眼目睹，说着戴恩落下泪来，安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我都尽力了……

说罢，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走了。

不久，顾铭强挣着身子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根同心结，反复用手摩挲着，然后悬挂在床头上，久久凝望着，他觉得婷婷没有死，她从天窗里望着他，渐渐地化成美丽的蝴蝶飞了向来。

他阖上眼睛，觉得如果婷婷死了，一定会托梦给他。夜深了，北风飒飒，秋雨绵绵，顾铭进入梦乡，突然听到门外狗的吠声，院外又有人在敲门。呯呯，声音由轻变重，他苏醒过来，还未到室外，院门突然开了，一位老汉负着女子闯了进来。

快把门关上！是古大侠的声音，他呼哧呼哧地将女子安放在床上，然后从身上掏出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嘴内。

再过二个时辰，婷婷就会醒来。

这不是在做梦！顾铭用力捏了一下大腿，锐痛的感觉让他惊喜交加。

原来皇宫派来的使者，是古大侠易容扮演的，所赐的鸩酒是道士秘制一种药汤，能让人迅速晕厥，停止呼吸，进入一种假死状态。现在他将解药给婷婷服下，性命无忧……

你留给我的银子，分成三半：一份给扮演我使者的随从，让他脱下道袍当作盘缠逃亡他乡；另一份收买陵园看墓人，将她的“尸首”要了回来，另一份我已为你们安置了车马，正在外面停着，待婷婷苏醒过来，夫妻俩赶快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去外地谋生……

待一切交待完毕，古大侠拿起随身的酒壶，掀开盖子一饮而尽，连声呼道，好酒，好酒，饮下此杯，此生无憾了！

说着，他慢慢坐下，闭上眼睛，恍然进入梦乡，听他呼吸急促，脸色由红变白，顾铭知道大事大妙。

他扑上去，哭喊着摇动古大侠愈发沉重的躯体，古大侠，你怎么了……

这事要做得干净，我必须自行了结。古大侠断断续续地说道，现在我有脸见你的父亲了……在，在……你离家不远的大槐树下，我已叫人挖了一个大坑，将我埋下安葬……

古大侠走了，每年清明，夫妻俩西望长安，感恩戴德，虔诚焚香烧纸。为记念他的恩情，生下的两个儿子，一个姓顾，一个姓古……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每当婷婷想起这段往事，就会轻轻哼起《何满子》的曲调，这时总有一只鸟飞来啁啾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