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国庆长假,小弟打电话给我,说家里的房子马上建好,要举行一个“立木”仪式,让我务必回家一趟。一位多年的好友、也是房子的设计者得知后,开车送我回家。房子仅剩扫尾工程,几位工匠还在忙碌着。将近八十高龄的父亲戴着眼镜端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上要竣工的房子,满脸都写着欣慰。工匠们一边干活一边和父亲开着玩笑,说要搁旧社会,父亲就是老地主。平日沉默寡言的父亲只是“嘿嘿”地笑着,一言不发。生长在城市的朋友有些不解,我对他说,对于农民来说,盖如此规模的房子,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甚至相当一部分人倾其平生的气力和积蓄,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机会。
的确,杨村农民说“娶媳妇盖房,费钱没王”,意思是说给儿子娶媳妇和盖房子,都是花起钱来没边没沿的事。而对于父亲来说,三十年前如果对他说家里会盖这样规模的房子,他肯定会以为你不是在做梦就是疯了。这就不难理解父亲的唏嘘和感叹了!
杨村的布局,亦如在关中平原见到的其他村落,远远望去,是高大的树木,一到春夏秋三季满眼郁郁葱葱,你会想到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诗句“绿树村边合, 青山郭外斜”。不过杨村地处平原腹地,四向三十里均无山,不存在“青山郭外斜”。走进村,你会发现街道几乎都是笔直的。南村因为村小人少,多年前仅有两条东西向的街道,两街中间有一窄窄的过道,村民曰“马道”。这样,整个村子就呈“H”型。各家的房屋,虽说有些微差别,但大同小异。社会上盛传“陕西八大怪”之一的“房子一边盖”,其实说怪并不怪,之所以要“一边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个字:穷。房子一边盖,两邻便可共用一面山墙,省钱。那时候杨村几乎全是一边盖的土木结构,所以,一进村,印象最深的是满目的黄:黄的墙,黄的房,黄的炕,黄的街,黄的人。盖房的物料都要钱,砖、瓦、椽、檩都要钱,可黄土不要钱,有力气就成,所以,只要能用黄土的地方就尽量用黄土。当然,其他东西能用替代品就尽量用替代品,譬如说椽太贵,就用竹竿;再穷点的,向日葵杆儿也能凑合。总而言之,房要盖,钱也要省。
对于祖辈都以农耕为业的杨村农民来说,“吃”是一天一天的事,“穿”是一季一季的事,而“住”则是一辈一辈的事。一个人衣不蔽体是穷,食不果腹是穷,可如果他无片瓦存身,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穷,而是毛泽东当年所说的“赤贫”了,即除了空拳一双外一无所有。直到今天,杨村农民给儿子订亲,城里有没有买房,家里有几间房以及什么样的房,仍是女方家重要的取舍依据。因此,杨村农民打从成年起,就开始把“盖房”作为人生最重要的奋斗目标,甚至是终极目标。穿烂点没人笑话,吃差点没人笑话,可你要是房没盖好还穿红戴绿、胡吃海喝就会有人笑话,说你亏了先人。所以,杨村农民省吃俭用主要是为实现人生的终极目标——盖房子。因此,即便是今天,你还会看到杨村有的人家外墙上贴着白瓷片的房子都盖了多年而屋内的涂料还未刷,你也会看到有的人家房子盖得很高,可你进屋后会发现这户人家像被洪水冲了一般家徒四壁。但无论怎样说,有了房子,便意味着人生目标的初步实现。不过可惜的是,这样的人生目标,对于大部分杨村农民来说还是有些过于远大,有人从二十多岁就开始筹措着盖房,直到孙子都二十多岁了,盖房仍处于筹措阶段。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期,有一年的7月到9月,关中地区淫雨绵绵,50多天没有见过蓝天。一天中午,一户人家的房子轰然倒下,全村人闻讯跑出来围拢在街上。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一屁股坐在泥水地里,眼睛瓷瓷地看着眼前的废墟一言不发。我母亲和几个妇女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说万幸的是家里人都逃了出来,要是搁夜里就不得了。劝说了半天,她仍是不发一言,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淋得一绺一绺。正当人群三三两两走散的时候,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凄厉地划破了杨村上空的死寂。母亲含着眼泪抱着那位大妈,连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夜里,我和爷爷躺在家里的草棚里,我问,为什么大妈喊过之后母亲要说“这下好了”。爷爷说,娃呀,不喊出来哭出来人就魔怔了!几天工夫,大妈的头发就全白了。此后几年,大妈全家就住在生产队看菜园的小房里,只要一有人提到房子,大妈的眼睛就像熄灭的灯,顿时暗淡下来。
童少年时期关于房子的概念,几乎全来自爷爷。从我刚刚懂事起,我就和爷爷住在前院草棚里。晚上,昏暗的油灯下,爷爷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念叨着谁家的房子全是瓦房,谁家住的全是草棚。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村里谁家的房子要全是瓦房而没有草棚,那就是有钱人;如果谁家的房子竟然不是土墙而是“一砖到顶”,那就和课本里学过的大地主刘文彩无异了。不过那时候好像没有谁家是“一砖到顶”,所以杨村也就没有刘文彩。
到了七十年代中后期,杨村第一座“一砖到顶”的房子落成,是生产队的饲养室。那时候,可能是队里的副业有了一点起色,也可能是饲养室里圈着养着的是杨村最大的财富,所以,两个生产队先后重建了饲养室。那时候的建筑设备很差,盖房几乎全靠人工,工期长达几个月。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杨村人下地前收工后的都要来到村东头的建筑工地上转转、看看,工地的上空,不时荡漾着欢歌笑语。孩子每天放学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到工地上看着大人盖房。要是看见哪个孩子面有得意之色,那肯定是他父亲在工地上干活。总之,那段时间,大人孩子都处于一种癫狂状态。此后几年,生产队那两座高大宏伟的饲养室,一直是村民的话题。几十年过去了,当年正当盛年的生产队长,于今已经是七十开外的人了,跟别人拉起话来,总是用“当年在我手里盖饲养室的时候”开头。儿子媳妇开玩笑说,他爸一辈子只记得一件事,就是‘’’盖饲养室”。
关于房子,2008年在杨村出现了一件轰动的事情。杨村村子西头,有一户人家建起了一栋真正意义上的别墅式建筑,工期长达半年多还未完工,总投资已经超过了100万元,还不包括内部装修。据说,光是水泥就用了100多吨。村民说,这栋房子完全按照抗八级地震的标准设计,全部框架式结构,现浇混凝土,后院装了小锅炉,每个房间都设计有卫生间,抽水马桶和洗浴设备一应俱全,前后修了两个化粪池。知情人说,光是化粪池就花了几万元,听得杨村人张圆了嘴巴半天都合不上。有老人说,搁几十年前,光是修化粪池的钱,就能盖几院房子。这栋房子的建成,使得前些年盖起来的那些楼房、平房都黯然失色。
不过遗憾的是,这栋房子虽说是杨村人盖的,杨村人也要住进去,但此杨村人却非彼杨村人,掏钱盖房的是杨村农民的儿子,一个几十年前走出了杨村,后来在京城把事干大了的杨村农民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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