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妈妈闲谈,她告诉我,他们在老家住下之后,年近九旬的老莽常来家里串门。有时他也会在邻居家门口停停,并试图到院里站站,但总是被邻居吆喝开。每次他走后,邻居都对母亲说,这样邋邋遢遢、干啥都是死皮赖脸的人,你们招惹他干啥?
母亲对我说,她从内心里真的很可怜老莽。
我不由的也想起这个人,母亲所说的这个老莽我也很熟悉。他中年丧妻,60多岁的时候唯一的儿子也得了直肠癌死去,撇下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老王当然痛不欲生,但为了两个孙子,还是打起了精神生活,用最大的努力护这个家的周全。常常见他早出晚归,几乎包揽了地里所有的农活。歇息的时候,他也常来我家,印象最深的就是蹲在我家屋门前,卷一根烟叶,舀一瓢凉水,一边抽烟一边和我爸爸侃起小村的逸闻野趣,历史烟云。说到兴奋处,端起凉水一饮而尽,站起来再舀一瓢,继续抽烟、侃谈,精神勃发、谈笑风生的样子似乎把自己代入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史,也似乎忘记了自身的不幸。
那时,他离开我们家后,略懂医理的父亲常说,老莽这一瓢凉水得有半茶壶,一次喝这么多,八成是消渴症(糖尿病)。说得次数多了,有人知道了,说给老莽听,老莽呵呵一笑,不碍事,小孩儿们不长大,老天爷舍不得收我呢。
确实,他身体一直硬朗,为孤儿寡母的生活拉车驾辕,向前奔跑。
生活不负苦心人。老莽的孙子们,十几岁就学了谋生的手艺,勤劳致富。没几年,弟兄两个先后盖起了小别墅,并结婚成家。
按说,老莽算是修成了正果,应该安享晚年了。可是,他还是早出晚归,在地里忙着做不尽的农活。村人见了都说,这老头心里舒服啊,越活越有劲。老莽听了只是呵呵笑笑。
时光流逝,老莽一年比一年老,80多岁,身体渐渐不那么硬朗了,他常常会坐在大门口打瞌睡,衣服上也常见污渍斑驳,虽还是天天往地里跑,但明显不利索了。渐渐地,人们也发现,她的儿媳从他面前经过,对他不理不睬。他的孙子孙媳看到他,也时常有嫌恶的神情。甚至有人说他的重孙跌倒时,他伸出手去扶,那孩子拿起地上的土块砸他,连邻居的小孩看到他也会理直气壮地拍他一下……他的笑容还时常挂在脸上,只是人们发现,有掩饰不住的落寞。
他蹲在外边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有时吃饭也不回去。有一次晚饭后,母亲出去散步。看到老莽蹲在门口。母亲就和他打招呼,“叔,吃过饭了吧?”他见是母亲,沮丧的说:“哪里吃过,人家吃过了……”天已擦黑,母亲很意外,“咋这样说?你还没吃?咋不回去吃?”“回不去喽,人家把门闩上了,看孩子做作业呢,可能怕我回去影响了孩子……”
母亲告诉我,人老了,不中用了,家里人都烦他了。我感到很震惊,想到了“卸磨杀驴”这个成语,只是没想到这成语也可以用在亲人之间。
老莽确实老了,他干不动了地里的重活了。每天只能在房前屋后种种菜,拔拔草。他把下的菜苗拿给邻里栽,他把留的菜种拿给乡人种。人们接受他的菜种、菜苗,可看着家人对他的冷眼,转转脸也便忘了他给予自己的小惠。于是,看他的眼神也有了漠然与鄙弃。原来,嫌恶是有传染性的,就像老人说的肉里疮,是从内向外地蔓延。
真的是这样,他时常因为一些不足道的原因遭到一些人的呵责,受到一些人的奚落。在场的家人,反为那些人帮腔助威。也许,他确实令人嫌恶,衣服是不忍直视的斑驳污渍,脸上是讨人好的讪笑。他无闻呵责,不在乎奚落,似乎成了彻头彻尾的厚脸皮,蛊惑着人们的烂言恶语。
于是,常听到有人嬉笑着说:“老莽,你又回不了家了吧?”“老莽,不听话了吧!”“老莽,看看你那熊样,还不下地干活去,小心碗给你夺过来!”老莽靠着路边的一棵树蹲着,脸上还是笑着,有点勉强,有点无所谓。旁边的大人小孩便哈哈地笑起来。
母亲说,他还是常来我们家,只是会带着卑微的笑容先站在门口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在。一次母亲单独在家,他走进来。母亲问他吃饭没有,想给他拿些吃的东西。他说,啥都不要,就稀罕香烟。母亲为他扒出来两根好烟,他贪婪地抽起来。一边抽一边告诉母亲,他知道自己不中用了,遭家人嫌弃,他假装看不见,该吃吃该喝喝,争取不倒下连累人……年近九十的老人说得眼泪汪汪。离开时不顾母亲阻拦,又带走了母亲收拾出来还没来得及扔掉的一盒发霉香烟。
母亲对我叹气,这老莽真是可怜,辛苦要强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却不得不缩头盖脸的受人欺负。人啊,记性大,忘性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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