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

                              序

抵达外婆家时已近黄昏，大片光辉晕染上橘色抖落在门口扶墙等待我到来的她身上，矮小瘦弱的影子被暮色拉长，猝不及防铺陈延上心头。踩着细碎的步子小跑到她的身前，故作幼童姿态喊外婆我好想你。她笑的满脸褶子皱起来，一只手从我背上接过包，另一只手牵着我往里屋走。

  老实说我与她的关系算不得亲厚，母亲嫁的远，纵是坐车也还是要三四个小时才能到娘家的小山村。幼年随着父母见外婆的次数少之又少，映象模糊到只剩她亲切的笑和在手心发烫的烤红薯。

外公没的早，舅舅一家多年前就迁居县城，外婆念旧的很，一群人磨破了嘴皮也无法说动她一齐搬去新家。她总说外公的魂要回家，她得守着他。一个人孤伶伶一守就是十几年。外婆家里一年到头冷冷清清，也就过年有些人气，我们这些儿孙踩着日子给她拜年，留不过几天又端着笑脸各自散去。

  人老了总免不了孤独，母亲前几日心绪不宁食不下咽，夜里噩梦连连，嘴里念叨着定是外婆出了事。奶奶那边离不了母亲的照顾，而我暑假恰巧适时，便遣了我过乡下陪她。

  外婆家这片地方空气极好，有大片旷野，吃完饭随外婆去村子里散步消食。被人踩出来的泥路子没有安灯，家家户户透出的亮已经够点明前方。余晖还未退的干净,月亮就已经挂在眉梢，漫天星子晃动着身子似要坠下来。她与我叨了许多母亲幼年的旧事，我安静的听着，偶尔搭上几句俏皮话。回去的时候耳边依稀有似有若无的叹息，终归是老了。

    不知是认床的毛病，亦或是不大适应夜里的安静。辗转反侧到最后索性瞪着眼等天亮，换了衣服蹑手蹑脚打算出门走走，抬眼才发觉外婆房里的灯还亮着。大约是忘了关罢。

    推开房门，瞧见外婆端坐在旧书桌前，额前戴着老花眼镜，摩挲着手心的物件细细端详，小心翼翼的似是捧着举世珍宝。

  “外婆。”我轻声唤她。

    她没有应声亦不曾回头，我忍不住走向前去。才看清她手上的东西，是面铜镜小像，上面画着一个女孩。穿着大红嫁衣，面庞稚嫩，约摸是年代久远，镜面斑驳脱落，却掩不了芳华绝代的姿容。

  “她真美。”心里不做他想便脱口而出。

    外婆方才如梦初醒般，动容与隐忍交错在苍老的脸上，双手紧颤，半晌才道:“她要死了。”极为平静的几个字，我却仿佛能够透过她沸腾的血液中读到巨大悲恸。

    目光移至那幅小像，边角隐有“平安”小字。

    平安平安，纵然苟求，如何能安。

                          第一章

听到那个女人死掉的消息时，许平安还在半山腰，咬着牙将两桶同她一般高的水担回家。这时候的草木枯黄，大片大片的野芦花摆着风儿散在空中，天色暗沉，好似片刻变要压在人的脑袋上。踩着村里人走出来的泥路子，一步一个脚印，额上有汗珠子淌进衣衫里，风一过来整个后背都凉嗖嗖的。

最近家里有人病着，阿爹就顾不上这些琐事了。厨房的水缸都空了两天，阿爹也没有去提水。大哥在镇上做工，二哥在镇上念书，都山高皇帝远的，三哥又是个傻子指望不上，就只能自己出来拎水。

眼见着天就要黑下去，瞅着还有大半的高山许平安有些泄气，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这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的，肩上更是火辣辣的疼，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歇够了她才重新上路，这些日子落了雨，泥泞的路子还没干，稍不留神人就要栽跟头。

她小心翼翼的绕过那些湿滑的地段，哪知快要跨过去的时候陡然听见满山的叫喊:“平安，平安，你阿娘要死啦！你阿爹要你赶紧回家。”这个时辰村人大都已经回家了，四周静谧的很，满山气吞山河的嗓门吓得许平安一个趄趔，连水带人的摔了。

许平安颓丧的坐地上不愿起来，得，这半天的功夫白折腾了。衣裳鞋子上灌满了水和黄泥，她有些难过，前些天洗的都还没干呢，这样的天气，哪来的衣裳可换。

闻声而来的满山又叫唤开来:“你怎么弄得哟！看看你跟个泥鳅似得，还不快起来，风这样大，要是闹病可就不好了。”许平安狠狠的瞪他，啐了一口:“还不是你吓得，瞎叫唤什么，我又不是聋子。你看看我的衣裳鞋子，还有我的水，好不容易打上来的，你赔是不是？”满山是个憨实孩子，被大人遣去找人就颠颠来了，哪里晓得惹出这档子事，三言两语被许平安说的满脸通红，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支支吾吾半天才捋清楚话，又想起正事来:“你……你要我怎么赔？那要不我给你重新担两桶。你阿爹还等着你，你先回去，我等下直接担回你家去。”

满山虽比许平安小上一岁，但好歹是个男娃子，比她高壮不少，力气也大的多，担这么两桶水定是比她要轻松许多快许多的。许平安略思量片刻，点了头就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把水桶往他手上一放就跑了，等满山回过神来人早不见踪影。

风越来越大，刮过许平安的脸又阵阵刺痛，湿了的衣裳贴着身，凛冽的寒渗进骨子里。明日里肯定又不是个好天。这样想着，脑子里却浮着满山那句“你阿娘要死啦！”什么是死呢？就是二哥说的没了，再也见不到了吗？像巧阿婆那样吗？

许平安记得她六岁那年，放牛的时候突然就见不到巧阿婆了。巧阿婆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家，脑袋上的白头发都要掉光光，笑起来的时候一脸褶子，嘴巴里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回回放牛路过都瞧见她在门槛前张望，烈日炎炎也好，风吹雨打也罢，从未挪过地方。

听村里年纪大些的人说过，巧阿婆在等巧阿公回家。巧阿公去哪了呢。这个没有人知道。巧阿婆是巧阿公家的童养媳，二八年华成了家，新婚第二天巧阿公就人间蒸发。巧阿婆自此便日日束发盘髻，扶着门框张望前方，眼巴巴等他归来。十月怀胎生下巧阿公遗腹的男娃不过四个月便夭折，巧阿婆以泪洗面眼睛快要哭瞎，依旧固执的踩着门槛静待而归。

门口的海棠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蹒跚学步的幼童亦至耳顺之年，门槛踩出来很深的一个脚印，他还是不曾归来，她还在等他。

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怎么也是等不来的，一个会回来的人又哪里舍得走。巧阿婆终究未能将那人盼回来便撒手而去了，这一年，她八十六岁，等了他一个甲子。

巧阿婆下葬的时候门口的海棠一夜就都落了，天气阴沉沉的，阿爹要去祠堂里帮忙，隔壁家的玩伴芦花阿爹也要去，许平安和芦花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吵嚷着要跟去，被芦花的阿娘拽住不放，嘴里喝道:“小孩子家家会沾上死人的晦气，不吉利，要闹病吃药的。”她们才安静下来，要知道药苦死了，吃起来可真要命。

两个人跳上村子里的大树去看送葬队伍，那些人抬着棺木，戴着白帽，吹着唢呐，黄色的纸散的漫山遍野。她们只知道巧阿婆死了，却不懂什么叫死了，也再没有见过巧阿婆。

问阿爹的时候阿爹望着天，说:“巧阿婆啊！在天上过好日子哩！”许平安仰着脸一会儿看她阿爹，一会儿看天，过去半晌，还是不大明白，死了就是在天上过好日子吗？直到后来年夜，二哥长命从镇子里念书回来，抱着她坐在树上看星星，告诉她，死了就是没了，再也见不到了。

尚未想明白这些，许平安便到了家。平日里寂静空荡的门口乌压压的集满了村子里的人，许平安心头开始莫名的恐慌，一跳一跳的喘不上气来，手脚一直哆嗦着想要趁人没注意自己溜走。“平安回来了。”不知道那个多舌的喊了这么一声，人群呼啦的散开来，给她让了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