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孟婆
我是一个孟婆，确切说，我是孟婆氏一族的一个孟婆。
——黄泉内有妖孟婆氏，皆为女身，俱殊荣，好颜色，擅烹汤，异香可通九霄，凡人饮之，前尘皆不记。
黄泉有很多孟婆，各自管辖一片区域，各司其职，熬汤赠予往生者，阴魂饮罢前尘往事从脑中流出，化作一朵曼珠沙华盛开于黄泉路，然后走上轮回路。
我熬汤千年，送走的阴魂大概已经有了恒河沙数。
几乎每个阴魂端起碗时候都会恸哭，哪怕提起前世有多么不堪回首，多么不值一提，多么生无可恋，端起碗时候无一例外都会嚎啕大哭。
至于我，几千年了，我早麻木了，反正下一世还要在经历一次，反正过几十年还要在看他痛哭一次，多不情愿多么不舍，也不见有几个人真的有勇气跳下奈何桥在黄泉泡上千年的。呵呵，我的汤又不是不好喝，哭什么。
其实，我早厌倦了这种日子，八百里黄泉中，孟婆们都很忙，可能终此一生我都不会看见第二个孟婆，其他阴差更是罕至，天天面对的皆是熙熙攘攘的阴魂，听他们自以为感天动地的人生故事停到麻木，估计他们都忘记了当局者迷这个说法，尤其面对的是一个孟婆，我本来就是妖啊，为何要跟你们一群鬼魂感同身受？
这日，我同往日搬在桌子上摆开一排瓷碗，盛满孟婆汤，扇着忘记哪日从哪个阴魂手里抢来的扇子，今天的阴魂似乎有点少啊，我看着望不到头的阴魂，继续摇我的扇子，忽然感觉有什么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留下一道阴影，我不抬头也知道是哪个有执念的阴魂，我继续看着扇子——“喝吧，前一世已经结束，放得下放不下都与你无关了，喝了我的茶，来世好好活。”
阴影没有离开，我亦不奇怪——你若是真的放不下，看见下面黄泉了吗？下去吧。
“沐七，我已经在下面呆了一千年了，你还要让我呆一千年吗？”
阴影开口了。
我用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是沐七，沐七这个名字已经一千年没人叫过了，我都差点忘了，我其实不叫孟婆的，我叫沐七。
我抬头看他，高高瘦瘦的，黄泉光线又不好，所以他的脸不甚清楚，但我注意到了一点，他没有苦情痣。
从黄泉回来的人都有苦情痣，里面是他前世割舍不下到东西，但是他没有，那他为何要下黄泉？另外，他喊我沐七，他是谁？
我忽然有了兴致，把他拉到一边问他，“你是为了什么执念下黄泉？又是为何知道我名字？”
“沐七，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在黄泉千年，也并非什么执念，我在找东西，如今我找到了”说着他摊开紧握的右手，手心有一个梧桐籽大的珠子，颜色血红，上面流动着一条银色的波纹，乍一看，还以为他攥着一滴黄泉水。“沐七，”他接着说“原来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啊，安心在这里做了千年的孟婆，其实你并非孟婆氏，你的故乡不在这里啊。”
听到此我更加来了兴趣，停下手里的扇子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阴魂——他很瘦，行销立骨那种，也能理解，在黄泉千年没吃没喝，没变成饿鬼已经不错了。他穿着一件与体型不符的宽大寿衣，估计是从哪个阴魂那里抢来的，但不知为何，我却是看不清他的长相，我使劲揉了揉眼，依旧看不清。
“你说我不是孟婆氏？”我有些好奇，我在这里这么久了，第一次有人说我不是孟婆。
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把那个珠子递到我手上，然后有些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沐七，这个很难找的，一千年黄泉在能凝结成一粒，千万别丢了，对了，那里，看到了吗，那里有你的东西。”他手指向黄泉路远处一从特别茂盛的曼珠沙华“你拿着这个去那里……”
说着，他身影慢慢变淡，消失不见。
那是他的阴魂消失了，从阴间死去了，真正的尘归尘，土归土。
不得不说，他成功勾起我的好奇心，我起身走向那片曼珠沙华花海，我素来是不喜欢这些花的，朵朵都是执念，在这里开的肆意，也不见有人认领，可见执念这东西，真的皆是虚妄。
步入花海，手中珠子忽然闪烁，有一朵花也跟着发出妖冶的红光，然后花落，叶出，这是黄泉千百年第一片绿叶。
几乎是同时，手中珠子轰然碎成齑粉，闪闪如流萤，光怪陆离间放佛有无数小小碎片，间有人面，我还未曾看清，碎片倏然进入我的脑中，脑海中忽然荡起惊涛骇浪，碎片连接成一个完整故事——
结匈国其东有南山，南山至东为崇吾之山，山有鸟，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
二鸟一青一赤，二鸟比翼，同生死，名唤比翼鸟。
至于我，我真的不是孟婆氏，我是青鸟，我叫沐七，从黄泉给我寻这颗往生珠的，是赤鸟，单名菡。
数千年前，我同他为一对比翼鸟。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沐七与菡比翼千年，看尽人间繁华，也被凡人艳慕千年，终究沐七厌倦了花好月圆，独自悄然穿九泉，下幽冥，一去不返。
菡寻沐七千年未果，后听闻幽冥黄泉出现一妖守在奈何桥头，自称孟婆氏，相貌与沐七无二，菡闻之遂去黄泉，从此了无音讯，世间再无比翼鸟。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什么时候哭了？然后弯腰抚摸着曼珠沙华的叶子，喃喃低语——原来你的叶子是这样的。
说罢，手上用力把这株花连根拔起，拎着缓缓踏上奈何桥，随手扔下黄泉，端起桌子上的一碗孟婆汤一饮而尽，待脸上泪痕干透，我还是那个守在奈何桥头的孟婆。
世间有百媚千红，亦不过镜花水月，你的爱别离怨憎会，在我看来不过是入戏太深。来，喝了这碗汤，我的汤很香的，一般喝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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