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准备启程去看马老头的时候，广州下起了大雨。
那是2017年下得最早最激烈的一场大雨。
大雨从凌晨4点钟开始，下了一整天。
雨猛地倾盆一阵，停停，再倾一盆，再停停，闹了一整天。
像一个人大悲时的抽泣。
满城大雨，是什么令你如此悲伤？
我知道。
我说，别闹了马老头，我们这就回去。
我总是叫他马老头。
那年夏天我从广州回来，走进院子就看到他蹲在院子里弄花。
同志，请问马老头在家吗？
他一边起身一边挠头，马～老～头？
回头看到我，笑了，一口白净的牙齿特别显眼。你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们拥抱了。
他说，不许喊我马老头。
为啥？
又老又土的不好听。
马老头性格温和，整天笑咪咪的，难得看见他发脾气。
我喜欢他有点情绪。
高兴或者难受时，我就喊他马老头，刺激他。
是的，马老头是我老爸，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帅老头
1
马老头从年轻到老都是数一的帅哥。
年轻的帅是天然和青春赋予的，无需多说。
年老了还帅那是阅历和修养。
说两件事吧。
有同事出差，托他带点东西，说我老爸来接车。
我不认识你老爸。
不用认识，你一眼就能找着。
同事回来说你老爸当过兵吧，太有气场了。那么多人我一眼就看到他了，戴副眼镜背着手，挺拔英俊，辨识度太高了。
同事说这回你没吹牛。
马老头快七十岁那年好像病了。
跟教授约好在长沙湘雅医院会诊。
过了八点，不断有人从马老头身边走来过去。有人实在忍不住了问他，教授你什么时候开始看病？
马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笑眯眯地说，我不是教授，我也是来看教授的。
病是虚惊一场，得了个教授称呼，马老头很得意。
2
马老头戎马一生是个军人。
他出生在内蒙大草原，十多岁当兵，参加了解放战争，南下剿匪遇到了湘妹子就留在了南方。
从战争年代到和平时期，从北方到南方，从士兵到将军，马老头一生波澜壮阔，荣辱不惊。
然而，我时常想起的总是些小事。
那是女儿与爸爸的琐碎。
那时马老头还是小马。
我喜欢粘着穿军装的小马上街。
穿军装的小马走在前面，我跟屁虫样的在周围晃荡。
一路上都有人招呼解放军好！解放军叔叔好！
我骄傲得不行。
到了小巷子，小马会牵起我的手甩得高高的。
八一建军节，学校请小马去演讲。
我坐在前排，可能是高兴过头了，突然要小便了，我快憋哭了。
台上的解放军叔叔小马说，等会我要讲一个非常紧张的打仗故事，同学们先休息一下，上个厕所再回来。
回家时我坐在单车前面蹦啊闹的，他说别捣乱，刚才憋尿憋得头发都有馊味了。
从小的快乐和骄傲一直延续下来，影响了我一生。
3
马老头喜爱运动，自律，苛刻。
五点半起床跑步、冷水洗澡，晚上再打几场乒乓球。
几十年如此，从不间断。
经历了战争、物质匮乏，物质丰盈等年代，马老头的体重上下不会超过五斤。
长期有规律的运动，他比同龄人显得年轻，生活质量更高，他一生几乎没什么病痛，除了偶尔感冒。
当然，大病突降时也容易忽视，都说小病养生是有道理的。
马老头七十九岁那年，我跟他有过一次非常严肃的谈判。
他输了。
我赢得胆战心惊。
那天早上我拉开窗帘，看到马老头的脸倒着对住我，嘴巴在上眼睛在下，我吓得捂紧嘴巴。
我的天啦，他双手托着腰，向后弯腰，头快要弯到和膝盖窝平行了。
他看到屋子里的我了，满脸通红的对我眨眨眼。
我彻底傻了。
快80岁的老人，如此危险的动作还敢做，必须得谈谈。
谈判结果是，我给他买800多块钱的乒乓球拍，他答应以后再也不做后弯等危险动作。
4
小时候我经常打烂东西，马老头总是掩护我，说东西是他打烂的。
那回我打烂了一把陶瓷壶，老妈正在骂我，马老头回来了。
马老头说壶是他早上出门时打烂的。
老妈阴阳怪气地说了个故事。
一个爱放屁的奶奶带着孙女去参加婚礼，奶奶对孙女说我一放屁你就说你放的。吃饭时奶奶放个屁，小孙女就说我放的。女孩吃完饭了问奶奶你还放屁吗，我要出去玩了。
讲完故事老妈就揍了我一顿饱的。
马老头演技太差，我打烂壶的时候老妈就在跟前。
每次回家过年，马老头总找机会溜到我房间，神秘兮兮地弄出条领带皮带啥的显摆。
这回显摆的是条领带。
好看不，你猜多少钱？
300？
你猜得真准，290块钱。
他开条门缝看看外面，我告诉你妈是100块买的，嘻嘻嘻。
5
2009年的冬天格外冷，一向随和的马老头执意要去韶山。
他说要去看看毛主席。
从韶山回来就感冒了，他身体太好忽略了。想起来就后悔。
拖了两天严重了才去医院，诊断为老年性肺炎，直接进了ICU。
我被允许去了两次ICU病房。
我俯在他耳边喊他马老头。
他紧了紧我的手算是回应。
这是我和马老头最后的亲密。
没有想到，这也我和他最后的告别。
进医院一个月后，马老头选择了离去。
马老头凌晨走的，安静得没有惊扰任何人。
83岁。
老娘说，马老头给毛主席当警卫员去了。
马老头躺在国旗下面跟世人告别，依然温和，依然帅气。
6
有8年没见马老头了。
我不想他。
据说太挂念逝者，他会不安。
我经常喊喊马老头，想听他说：不许喊我马老头。
马老头，你还好吗？
老爸，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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