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小街，至今没有书店，只在四十年前摆过露天书摊。
穷乡僻壤的村民，每天除了在一亩三分地里跌打滚爬，唯有通过电线杆上悬挂的高音喇叭，一知半解地了解外面的世界，读书识字太高不可攀。
我上小学那会，除了看教材，家里没有一本课外读物，哥哥们屈指可数的课本全派上了大用场，那就是糊窗户与柴门。
对于我这样的农家孩子，全公社可以看书的地方，除了学校，就是摆放在供销社门口的小人书地摊。
晚上放学，经过供销社门口，我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目光在五彩斑斓（封面）的图画书上打转。
《西游记》里，唐僧师徒一路西天取经，除妖降魔，九九八十一难历经磨难；《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将走投无路揭竿而起，除暴安良惊心动魄；《杨门女将》，巾帼不让须眉，飒爽英姿身手不凡，保家卫国，赤胆忠心。
我年纪还小，理解不了这些故事所描述的微言大义，但只要摩挲着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加之囫囵吞枣地阅读，也觉得津津有味。
见我脚步迟疑，欲去不去，孙爷爷就会拿起崭新的小人书，边用手拍打，边讲解其中精彩的章节，我被吸引着不知不觉地靠近地摊，摩挲着掏出一分钱交给孙爷爷，再从他手中接过小人书，旁若无人地翻看起来。
直到传来母亲急躁的叫喊声，我猛然一惊，抬起头，天色已晚，赶紧把书还给孙爷爷，拔腿就往家跑。母亲正站在门口张望，斥责我一天到晚玩不死。
回家迟就等于犯错，我一句话不敢多说，即刻放下裹书的布兜（没有书包），赶紧搓麻绳、打柴帘，只要不再磨洋工，晚上点煤油灯也要把落下的任务完成，母亲就不会再骂我。
有时候放学早到家，我一气呵成打了有十多米长的柴帘，自觉打得不少，而母亲又没有从地里回来，我就拍拍手，掸掸身上的灰尘，泥鳅般一哧溜滑到孙爷爷的书摊。
小人书琳琅满目，我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本，一屁股坐地上，看得忘乎所以。
孙爷爷躬着瘦小的身体，笑意盈盈地看着圈地而坐的孩子，夕阳晚照迎着风，在他雪白的眉毛和胡子上，小鱼一样活泼泼地跳跃。
孙爷爷住在小街西头，和他年纪相仿的乡下人，很少识文断字。父母说过，孙爷爷一肚子学问，年轻时做过私塾先生，年纪大了，这才拖着一箱子书和一条病腿，在供销社门口支起一张芦席，摆上各种各种的图画书和小人书，既可以营生，又可以打发闲暇的时光。
薄书，看一次一分；厚书，看一次二分。其实，收多少钱，完全看孙爷爷心情，对于那些不爱惜胡乱糟蹋书的人，多少钱也不给看。
有人损坏了小人书，孙爷爷便叫他们原价赔偿，大人还说得通，有些小孩子会耍赖，大喊大叫，孙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孙爷爷的儿子，脾气暴躁，几次掀翻书摊，骂他挣不了几个钱，还惹是生非丢人现眼。孙爷爷生病了，供销社门口不再有书摊，我走出校门，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那空荡荡的一角。
一个月之后，孙爷爷又佝偻着腰，出现在小街上，一本一本地摆放小人书和画册。我欣喜地奔了过去，书摊上增加了好多新面孔。
我摩挲着挺括整齐的新书，贴近面孔都能闻到油墨的香味，尽管爱不释手，还是把书重新放到蔑席上。
孙爷爷拿起我放下的书，然后朝我眨眨眼睛，做了一个老顽童式的鬼脸，然后大声说：只要一分钱，就可以看一本新书，不看白不看，哈哈哈!
夕阳余晖包裹着孙爷爷，把他银灰的头发染成金色，抹平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孙爷爷整个人变成一团移动的光影。
我摇摇头，口袋里一毛不拔，拿什么看？我恋恋不舍地转过身，迈开脚步正准备回去，突然，孙爷爷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如同逮小偷一般紧紧地薅住我，我惊慌不已，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孙爷爷指着那些新书，靠近我耳朵，悄悄地说：快点看，该个（方言：今天）不收你钱。
我一时目瞪口呆，孙爷爷对着我挤眉弄眼，我这才信了他，一把抓过《真假美猴王》，如饥似渴地看起来。
一本接一本，浑然不觉天色黯淡，直到我的羊角辫被人拽了拽，我才抬起头，顺着孙爷爷努嘴的方向，只见售货员阿姨站在油漆斑驳的木门前，手拿铁锁，正准备锁门下班，供销社室内的灯光熄灭后，门前余光不再，将会一片漆黑。
我经常白看孙爷爷的书，母亲过意不去 ，就会送一些鱼虾或者鸭蛋给孙爷爷。
母亲不喜欢欠人情，受了别人的好，就要记得偿还，别人敬我一寸，我敬别人一丈，这就是母亲的处事原则。
有一次，发小和我争夺新到的《三打白骨精》，不小心把书撕坏，发小溜之大吉。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当即决定原价赔偿。又考虑到孙爷爷一时半会去不了外地购书，母亲就叫我把撕坏的书粘贴好，送到孙爷爷书摊上，等孙爷爷买来新书，再把粘贴的坏书给我，这样就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因祸得福，两月之后，我拥有一本《三打白骨精》，虽然伤痕累累，但毕竟属于我自己的图画书，可以随时随地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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