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
你肯定不乐意想起我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呼唤你的时候。那时候我们都天真地觉得自己和对方完全可以相互理解,觉得我们的灵魂在边缘的震颤是相似的。
后来的时间证明,很遗憾,完全不是。
我写这封信只是为了对你澄清我的灵魂,在这次澄清以后,你不用再窥探,我也不用再解读了。因为我已经完全把我对自己的认识全部放在这里,尽管我自己也无法达到我的内核,但这已经是可能的最确切的解释了。
解剖自己实在是太难了,对自己做肮脏的精神分析,对自己说:“我确定你是卑劣的。”这一切都对我来说太难了。
因为我首先是个拥有畸形自尊的人,你知道的,要我承认自己错,承认自己拥有卑劣的动机,承认自己不是完全纯洁的,这真的太难了。龙是个比我坚决得多的人,他像壮士断腕,把自己被毒蛇咬住的肢体迅速切断,而我在认识你之前甚至连毒蛇在哪里都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对你承认:你对我动机的判断,至多至少有一半是对的——承认这一半,是我确信我自己令人失望,否认那一半,是因为你确实没了解到我的全部灵魂。
我是个复杂的混合物,很难用你喜欢的简洁方式一言以蔽之,我想这样介绍我自己:按照时间。因为我是个在时间中逃避的人,我逃避的方向也是时间。
在1999年3月16日晚上八点,护士们惊愕地发现,已经给我扎好的脐带被我的愤怒顶了出来,那之后几天,我一直像只可怜的牛蛙,鼓着肚子,吃了奶就吐。我不知道要憎恨什么,但从出生开始——我奶奶说——我就在生气了。这在你看来无异于狡辩,希望你相信我这已经不可能有任何目的性的真诚,因为从我记事以来,我就有藏在肉体里的戾气,我想破坏,想杀戮,想要把周围的人毁灭掉。这种情绪还在折磨我,今天我又因为愤怒伤了自己的手。那些在动荡的时候表现出的令你恐怖的反应,那些毫无理性的发泄,没有人应该为此道歉,即使是我,也不应该。那是从出生时就被赋予的天性,那不是我教育的失格,如果你看到了我曾受到的严厉教育,你就明白那真的不是谁的错,如果一定要指责,就还是我的错吧。
除了这件事呢,我还有两件事要说——第一件事是我儿时的严厉教育,它让我变得稍微怯懦,让我对于周围的一切都具有“保存现状”的依赖感,我很难突破那个障壁,或许我就是天性胆怯,胆怯和愤怒并不相互冲突,我像一只可悲的动物,这只动物欺软怕硬,但在愤怒的时候又有不计代价的自毁行为,你姑且这样理解我的这一部分吧。
第二件事就是你总指责我推诿责任的地方了——我的初中生涯。这听起来是不是近乎玩笑……但不是,我目睹物质的脆弱,目睹他们拥有我一生都无法拥有的东西——“含着银勺子出生”这句谚语,就用来描述他们。他们在我无法目睹的世界里作弄人,在初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学会用金钱指使人,玩弄人了,你明白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愤怒的事情吗?或许你要刻薄地说:你只是吃不到葡萄。不,唯独这件事,我可以自豪地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或许当时的我——那个孩子确实艳羡他们拥有的物质条件吧。总之我决定把我的城堡建立在没人可以触摸到的地方,物质不能侮辱的领土——也就是那座名叫北城的尘世图书馆。随着日子逐渐流逝,我沉默寡言,把愤怒和憎恨藏在内心深处,我满怀厌恶,逐渐把对同龄人的厌恶转移到了人类身上——我恨这个世界,我感觉到世界还在侵夺我的灵魂领土,它的存在让我觉得恶心,我逐渐变成了一个学会隐藏自己的欲念,默默忍耐周围劣等人类的侮辱,把全部的理想都坚决地放在别人无法触摸的地方的人,于是我的人格扭曲了。
我本来是个温柔的孩子。
这话听起来真是可笑,但我现在也是个温柔的人,只要我不至于想起我的痛苦。我依然在用身体给毛发柔软的小狗挡雨,依然追着哭泣的孩子问个不停——这总不会是你所谓的虚伪,可我这样自我辩驳多可悲啊。因为我真的爱那种不计代价的道德,我爱那光彩照人的信条,爱那些悲天悯人的理想(我发自内心地爱,发自内心地为之倾倒),可我的形象却是一头野兽。可我却充满了恨意,卑污的欲念,隐忍的等待——我的镜子里是个圣人,那面镜子,我用身体保护着,最后你我一起把它打碎了,我看到了自己可悲的模样。
在那之前,你一靠近那镜子,一想要触碰我,我就撕咬你,就想把你置于死地。你知道我的人生放在什么地方吗?那镜子里的那个人抱着一本书,那就是我全部的人生,我不再需要任何事物,但我的手脚冰凉,我需要人的温暖,你曾经温暖了我,但那温暖是我骗来的。
我究竟是不是瞧不起人,不把人当人,或者最把人当人,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时而尊重人,时而蔑视人,时而想要置人于死地。但只要有人靠近那面镜子,我就会变回野兽,那是我的理想,我不容许任何人靠近它,我不想看到我丑恶的模样。同时,在我对自己的领域不断增加自信,最终发现自己是个写作的天才时,我错误地把傲慢带到了其他领域,我变得过分自大,我给了自己太大的精神负担,我要求自己在各个领域都无人能敌——我无法接受自己不如自己蔑视的人。因此我必须成为那个令人恐惧,无法接近的事物。当你觉得你自己理解我的时候,我就愤怒,我觉得谁配理解我?当你承认自己不理解的时候,我就愤怒,我觉得我被孤立,我被轻蔑了。
你明白了吗?我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我的灵魂早就扭曲了。我爱人我又恨他们,我无法面对承认我自己的那扇门,我必须是个强者,不然我不能说服我自己这样活到现在。我害怕死亡,但我在绝望时不是,我会忘记它的形象——我不想死去,故我必须超凡脱俗。
你曾经温暖过我,我曾经真的在一段时间里走了出来(这绝非虚言),但还不行,我可能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谁也无法温暖我,我只能把一个个人用完即弃,把她们当作我生命的燃料,以此写出一本惊世骇俗的书(她们多难过啊,但非这样不可,我不能熄灭,我必须完成)。
我对自己的全部理解就到这里为止了,我不是不能反思,可反思对我来说就是打破镜子,我无法那么做。我依然珍爱你留下的每一个温暖的瞬息,虽然你恨我,巴不得我的记忆消失不见,但愿世界把我忘记,但愿我的名字不用被憎恨地念出,不用令人绝望,不用与无数苦难的记忆相连,好像入海的河流。我把我自己坦白给你看了,你大概依然觉得我是“唯我”的可恨家伙,我想你看到我的复杂……那复杂的根源不是自私,也不是逃避,而是我的意义(我活着,我要做些什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