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在哪里? ——读格非《江南三部曲》
《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三部书,从辛亥革命前后写起,一直到近代,横跨百年,也正好是中国百年快速发展的历史。三部书都没有直接写及轰轰烈烈的革命历史事件,但通过人物的语言、行为,读者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历史的车轮在前进,每一个人物都被它裹挟前进。让人不禁怀疑,人是否拥有改造社会的能力?谁才有改造社会的能力。桃花源到底能不能变成现实?
人面桃花
“父亲下楼了”,陆侃,这位陆秀米的父亲、谭功达的外祖父、谭端午的曾外祖父,是这一个家族桃源梦的起源。他的桃源梦起源于一张后来被证实是赝品的韩愈《桃源图》,他的梦是“要请工匠修造一条风雨长廊······长廊将散居在各处的每户人家都连接起来,甚至一直可以通往田间······这样一来,村子里所有人既不会被太阳晒,也不会挨雨淋了”这个桃源梦的起点人物,常年躲在阁楼上研究那张古图,可就在这一天离开了家,莫不知所终了。
陆侃为什么要远走?他发现了桃花源?抑或是,格非在暗示,桃花源是找不到的?这个消失的人,若干年后出现在陆秀米的梦境里,她梦见父亲在树底下和别人下棋,她的儿子谭功达来到了普济村。经历了多年起伏后的秀米的梦境,竟预示了谭功达的命运。
秀米被绑架到一个小岛,隔水可见花家舍。花家舍是父亲梦想中桃花源的样子,一条风雨连廊沟通了各家各户。可是,这桃源般的村落因为物质不足以支持它继续发展,它的主事者王观澄又不肯放弃,只好向外劫盗钱财来维持这村落的运营,最终变成了一条强盗村,也毁在了强盗兄弟间的争权夺利之中。
这是格非第一次讽刺桃花源的不现实。不现实的原因是物质的不充实还是人心的不满足?书中对“性”的描写,秀米的初潮,秀米的好奇探索,张季元留下的关于革命,关于爱情的书信,无不洋溢着一种动力,一股激情。这与桃花源的静态美明显是冲突的。
山河入梦
正如陆秀米的梦,谭功达来到了普济村,他要在这里建立的桃源,比他外祖父的还要更宏伟些。陆侃仅仅是想用风雨长廊将普济村的各家各户连在一起,谭功达则想把梅城县的各个村庄用风雨长廊连接起来,让全县人民“既不用担心日晒,也挨不了雨淋。”同样的,谭功达也有一张“桃源行春图”,每晚都要仔细看。他决心要将理想变成现实,在梅城不切实际地修大坝,结果劳民伤财,无果而终。不擅长经营官场人脉的他,甚至被陷害下台,谭的好友高麻子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也知道,钱大钧、白庭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蝇营狗苟,利欲熏心,但总还是现实主义者吧?由他们来掌握梅城县,至少不像你那么离谱······”格非借高麻子的嘴,再一次讽刺了这些怀有乌托邦梦的理想主义者
作为小说中的另一层空间,代表着乌托邦,桃花源的花家舍迎来了它的第二任主事者,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建设者郭从年。如今的花家舍改成了“花家舍人民公社”。这里确实有桃花源的性质,房屋建筑整齐划一,人民纯洁而严肃。然而这只是表面上了安宁有序,是通过强制性教育、人与人之间不断揭发、斗争、无孔不入的101监视机制达成,花家舍的每一个人都被压抑着,每一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但在郭从年看来,是他们学会了思考,他们在思考行为的界限。
后来,郭从年对即将被捕的谭功达说:“花家舍的制度能存在多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它是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则决定的。”而所谓的人性是什么,是人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这跟王观澄的花家舍的衰落是一样的原因。
其实,革命者陆秀米心中的桃花源就是谭功达的时代,但当一个新的时代出现,也意味着新的问题出现,人永远不会得到完全的满足。桃花源是一种静止的,片面的想象,它存在于每一个对现实不满的人的脑海里,永远得不到实现,也不断引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追寻。
虽然桃花源不可实现,但追寻桃花源的行为本身充满着诗意,比追寻桃花源更荒谬的应该是失去了对桃花源的想象。
春尽江南
《人面桃花》、《山河入梦》的主角都在追求一种合适的社会制度,社会环境。到了《春尽江南》,大概桃花落尽,个体那种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似乎也淡了。
格非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人已生活得相对比较猥琐了,不太会想乌托邦的问题或者是做白日梦。其实文学的职能之一就是白日梦,在现实生活重压之下给我们提供一丝喘息。
以谭端午为代表的八十年代热血沸腾的诗人们逐渐退出社会的舞台,成为了“边缘人”、“多余人”,谭端午自嘲为“无用的人”。他们不是主动退场,而是被时代逼迫至失语。当年以嫁一个诗人为荣,温婉的“秀蓉”改名为“家玉”,成了一个律界女强人,工作卖命,同样也用尽各种手段逼迫儿子考班上的第一名,她指责丈夫端午:“难道你就心甘情愿,这样一天天烂掉?”
在消费的社会,物质化的社会,一切“无用”的东西(比如诗歌,比如桃源梦)都必须消除,这样社会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能力去创造无限的物质享受。这种环境下也无可避免地将人物化。每个人都努力向前的时候,谭端午却给自己下了一个目标——每天堕落一点点
与谭端午是同一类人的还有他的老同事冯延鹤,他曾开导端午道:“你只有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你自己”
他们可能曾经在某个狂热的时代设想过建立一个桃花源,但是,现在的他们已经没有这份心,也没有这个能力了。每天一点点的堕落,也许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他们宁愿在心中修建一个桃花源吧。
新时代中的花家舍成了什么呢?谭端午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元庆。比端午有天赋,也有能力。当年元庆算是个富商,本想与搭档张有德在花家舍建立一个“理想世界”,但是元庆与张有德产生了极大分歧,一个要建“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书院,一个要建纸醉金迷的销金窝。张有德使阴招迫使元庆撤资,元庆用这笔资金建立了一所疯人院,与政府签约50年。花家舍变成了高级娱乐中心。城市不断扩张,恶的资本将元庆赶出了疯人院。怀揣桃花梦的人无从落脚。
家玉没能去成西藏,癌症末期的她自杀离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家玉又变成了温婉的秀蓉。端午开始了写小说,写的就是《人面桃花》里的故事。有人说格非很残忍,无情地将美好的东西撕破。但《春尽江南》的格非还是温柔的,家玉本真回归,端午开始了写小说,无处安放的诗歌可能有了新的落脚点呢?
结语
秀米、谭功达、元庆经历了无数大起大落,都没能实现桃源梦,倒是“多余人”谭端午一生平静安宁,他仿佛就是一个行走的桃花源。花家舍百年兴衰,王观澄的世外桃源原来是土匪窝,郭从年的花家舍人民公社原来是“1984”,张有德的花家舍是销金窝,元庆的精神病院也可算一个桃花源,但是被资本驱逐了。所以,谭端午是最后的成功者?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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