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期二一大早,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坠在人们的头顶上,太阳刚从这厚重的铅色幕布下挣扎着透出薄薄一片淡橙色,很快又像溺水的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看样子今天又是个阴雨天了,蒋志明一边快步朝自己工作的L市第一人民医院走去,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果不其然,才走到医院外一座圆形花坛处,天空中就飘飘洒洒地下起了毛毛细雨,蒋志明眼前的景色有些模糊起来,雨虽然不大,但却连绵不断像蛛丝一样附在他的脸上、身上挥之不去,让他心里无端端地平添了几分烦躁。
他站定脚步,取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随意地捏起衣服的一角擦了起来。正当他擦得专心的时候,突然从右边传来一股大力撞在他身上,猝不及防之下,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拿着眼镜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了几下,总算是勉强平衡住身子,右侧腰部传来一阵阵疼痛感,可见刚才那一撞有多么的用力。
原本就有几分心烦意乱的蒋志明刚站稳就转过头怒目圆睁地寻找碰撞的来源,还没等他看清楚肇事者的样貌,那人居然再一次扑上来一把揪住了蒋志明的衣襟,一股臭水沟里的恶臭味袭来,熏得蒋志明的怒火都下去了几分,忙不迭地捂住口鼻。
他低头看向这个满脸脏污的女人,只见她头发一绺一绺地纠结在一起,黑得发亮,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长袖牛仔外套,敞开的领口处看得到里面似乎是一件医院的病号服,下面穿的是一件裤脚破破烂烂挂着丝的牛仔裤。
那女人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而且散发着恶臭,但是那双眼睛却出奇的清澈,只是那双眼睛一直频率极快地左右乱转,仿佛在警惕着什么一样。蒋志明想要伸手去推开女人,但看着她那件污渍斑斑的外套居然不知从何下手,正当他发愁之际,女人开口了。
“怪物!怪物!吃脑仁的怪物!”
“什么?”蒋志明茫然地问了一句。
“吃脑仁的恐龙,不,不,穿衣服的恐龙!哈哈,腌脑仁,嘎嘣脆,哈哈,嘎吱嘎吱!”女人紧紧地抓着蒋志明不放,一边胡言乱语,一边还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傻笑声。
蒋志明立刻意识到这个女人的精神出了问题,也不知道有没有暴力倾向,虽然他一个男人面对女人还是有体力优势的,但是精神病人也有力气特别大的,谁知道他打不打得过呢?
想到这里他赶紧用力推开女人。原以为还需要费一番力气,谁曾想一下就推开了,蒋志明愣了两秒,赶紧扭身就走,以免这个女人不依不挠地缠上来。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居然没有追上来,只是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恐龙人吃腌脑仁啦,褐色的脑仁最好吃!哈哈,褐色脑仁最好吃,哈哈。”
尽管知道这个女人在胡言乱语,蒋志明还是惊得打了一个冷颤,不知道是被她那尖到变声的嗓音吓到,还是被这早上的寒意冻到。
蒋志明手脚略微僵硬地往医院门口走去,身后的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而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大声抱怨着:“不给我吃,他们不给我吃,哇,坏恐龙!”听起来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一般。
就在这时,蒋志明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几个人杂乱的脚步声和乱七八糟的喊叫声:“她在那里!”“抓住她,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蒋志明扭头一看,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上前扭住不停挣扎的疯女人,推着她往一辆车身上映着“L市精神卫生中心”,是本市最好的精神病院。
蒋志明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个右转加快脚步冲进了外科大楼里,心有余悸地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经过大厅里的问诊台时,有几个年轻的女护士正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兴奋地聊着什么,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压抑着的尖叫声,好像在说谁好帅之类的。
就在他路过的那一瞬间,其中一个圆脸的护士抬起头来看到他脸色有些苍白,神色恍惚,关心地开口问道:“蒋主任,蒋主任,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蒋志明恍若未闻。
圆脸护士加大声音又喊了几声,蒋志明才猛然回过神来,胡乱地回了一句自己没事,为了答谢护士的好意,他勉强打起精神问了一句:“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圆脸护士的眼睛一亮,立即告诉他原来她们几个在聊近两年特别火的一个小鲜肉组合,个个都长得像精致的洋娃娃,而且他们今天要在离医院不远的市民中心广场开演唱会,只可惜她们都要上班不能去现场为偶像喝彩了,真是太遗憾了。
其余几个护士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她们的巨大遗憾,一个个捶胸顿足的,呼天抢地,蒋志明听了就头疼,这群小护士嘴里的那个小鲜肉组合正是今天早上他与妻子争吵的缘由。
蒋志明的女儿蒋晓芜今年十五岁了,迷这个组合迷得不得了,零花钱都花完了都还不够,隔三差五地找他们要钱,说要给偶像打榜,要买偶像的周边,要给偶像应援。
蒋志明怎么都想不明白现在的孩子怎么了,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漂亮脸蛋如痴如狂,简直要走火入魔了。因此他多次拒绝了女儿的要求,并且义正言辞地要求女儿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学习上,女儿自然是不依的,哭啊闹啊,说爸爸不疼她,还不如偶像对她好呢,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妻子看了心疼,虽说当面没有反驳蒋志明,但一转身就偷偷给女儿塞钱,蒋志明说了很多次都没用,今天早上女儿一大早又找他要钱,蒋志明没忍住就骂了女儿几句,可把她给委屈坏了,闹着不肯去上学。
妻子为了安慰她,偷偷往她手里塞钱被蒋志明看到,于是两人为此大大争吵了一番,蒋志明一肚子气地出了门。作为一个脑科医生,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好好看看这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蒋志明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提步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心里琢磨着等会要给女儿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她有没有逃课去看演唱会,一时间倒是把之前遇到精神病人这件事给忘了。
到了上午十点半的时候,他抽空走出办公室准备给女儿打电话,刚拨出去还没接通,就看到助理小王匆匆朝他走了过来。
他挂掉电话等着小王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小王刚刚站定就开口道:“蒋主任,我们要准备一下,一会马上就要来好些个人做脑部CT呢。”蒋志明心里明白大概是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有几个人要加塞进来先做检查了,但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小王撇了撇嘴带着一丝不屑的申请回答道:“今天上午离咱们医院不远处不是有个小鲜肉团体在开演唱会吗?那粉丝真的是人山人海,呼声震天啊!原本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粉丝里面的唯饭和团饭因为什么事情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打着打着就乱套了。”

小王的话蒋志明大部分都听得懂,就是那两个什么饭是什么意思他是一点都不明白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明白演唱会上出乱子了,他还没确认女儿有没有去现场,有没有被波及呢,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于是他一边往办公室里走去一边再次拨打女儿的手机。
然而女儿没有接电话。
蒋志明紧张起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拨打了两次女儿的电话,仍然没人接,就在他打算继续拨打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病人们到了,他只得匆忙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简单交待她赶紧联系女儿,然后把结果发微信告诉他就放下电话去忙了。
这群病人都是在混乱中脑袋受伤的人,其中有几个严重一点的可能是在碰撞中摔倒坚硬的地面上磕到了脑袋,被人扶起来的时候感觉头晕得厉害,有的还吐了,因此这几人被优先安排了检查。随着病人逐渐进入检查舱内,蒋志明迅速丢开对女儿的担忧,专注而且专业地开始检查病人的情况。
就在看到病人颅内的大脑图像的那一刻,蒋志明握着鼠标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为什么他看到病人的脑仁是褐色的?这种褐色就像是妻子空闲时候做的腌萝卜一样。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去,看到的仍然是褐色的脑仁。
褐色脑仁?蒋志明一个哆嗦,这不是早上那个女精神病嘴里一直念叨的话吗?
蒋志明的思绪都冻住了,僵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还是助理小王看到他半天不动,脸色煞白,轻轻地推了推他,他才缓过神来。
“蒋主任,您怎么了?这个病人的大脑有什么问题吗?”
蒋志明咽了一下口水,嗓子眼干巴巴的说不出话,他掐了自己的手背一下,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抬起手指着屏幕上的图像问小王:“你觉得这张图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小王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屏幕,仔细研究了好几分钟才期期艾艾地回答:“蒋主任,我个人没看出来哪里不对,不过您是咱们院里最权威的专家,您说了算,我还得跟您再学习几年呢。”
蒋志明没有在意小王的恭维,又追问了一句:“颜色呢?是什么颜色?”小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蒋志明到底想问什么,但她还是转过头去再把图像仔细看了一遍,看得眼睛都要花了才扭头看向蒋志明:“那个,蒋主任,没、没什么颜色啊,啊,不对,就是正常的颜色啊,您想问什么?”
蒋志明颓然地垂下手,接着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没事,你去忙吧。”小王挠了挠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蒋主任,想开口道歉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能悻悻地返回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工作。
这个病人的大脑除了颜色之外,其余一切正常,蒋志明虽然心里七上八下的,却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的发现,否则说不定就让人当成神经病了。
下一个病人推进来时,蒋志明的心跳得很快,他突然有些不敢看屏幕上扫描出来的图像了,但他心里又期待着也许刚才真的是他看花眼了,所以还是咬着牙睁开眼睛看向屏幕。
一个褐色的脑仁再次跳入他的视线。
蒋志明的手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鼠标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给碰得掉了下去,落地时的声音吓了旁边小王一跳。
她盯着鼠标两眼又抬起头看了看蒋志明的侧脸,后者的脸色让小王更加不安,灰白中透出一丝潮红,面部肌肉绷得很紧,整个人就像面对天敌的动物一样,好像随时都准备拔腿就跑。
小王轻手轻脚地捡起地上的鼠标放了回去,犹豫再三终于伸出食指戳了戳蒋志明的肩膀:“蒋主任,蒋主任?”蒋志明的眼珠僵硬地转了几圈看向小王,小王不敢说话,怯怯地望着他。
意识到自己吓到小王以后,蒋志明揉了揉脸,缓声道:“不好意思啊,昨晚没睡好,有点累。”小王赶紧点头,然后转过头去正襟危坐地继续工作,虽然主任的样子不像是没睡好,但既然主任这么说了,那就这么信了吧。
经过两次惊吓后,蒋志明终于冷静下来了,后面再出现的另外三个褐色脑仁时,他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镇定自如了。但他还是留心记下了这几个人的基本资料,想着以后可能会有机会搞清楚这个疑问。
等这批病人检查完以后已经是下午一点了,蒋志明心里惦记着女儿,顾不上去吃午饭赶紧拿起手机看妻子有没有女儿的消息。妻子在十一点多的时候发来微信说女儿没事,她的位置离发生骚乱的地方比较远。
蒋志明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立刻恼怒起来,这孩子果然逃课去听什么演唱会!回去得好好说说她妈,不能继续这么惯着女儿了!
这天下班回家以后,蒋志明一进门没看到女儿,妻子朝女儿的卧室努了努嘴,卧室门紧闭着,看来她也知道自己逃课被抓包了正心虚着呢。蒋志明过去敲门她也不开,还是吃饭的时候妻子过去温言温语给劝出来的。
蒋志明看见女儿出来眼睛一瞪就要发火,却被妻子阻拦住了:“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一家三口沉默地吃完了这顿晚饭,蒋晓芜一吃完就撂下碗筷准备躲回房间里,蒋志明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正要开始给蒋晓芜上思想教育课时,蒋晓芜突然手扶额头做头晕状:“哎哟,头好晕。”蒋志明认为她是在装晕企图逃避责骂,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得转过身来,准备好好训她一顿,却看到蒋晓芜的脸色果然不对,紧皱着眉头,刚吃完饭本应该是红润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起来,他赶紧把女儿扶到沙发上休息。
蒋晓芜坐了好一会还是晕得不行,甚至还去卫生间吐了一回,蒋志明担忧地拍着女儿的背部,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今天送去医院的那几个褐色脑仁的病人,心里打定主意明天要带女儿去医院检查一下大脑。
第二天蒋志明一大早就带着蒋晓芜到了医院,看着女儿躺着缓缓进入舱内的时候,蒋志明的手心都紧张得出汗了,他一直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是褐色的,千万别是褐色的。至于为什么不能是褐色的,大概还是被那个精神病人影响了吧。
扫描结果出来了,不是褐色的,但是却是淡黄色的。
蒋志明呆住了,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恐慌,因为他不清楚淡黄色是什么意思。他想也许只有那个疯女人才知道其中的含义了,但是那毕竟是一个疯子,说的话不能信的。于是他只能压下心中的不安,暂时放弃了追根究底的想法。

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半个月,期间女儿一切正常,让蒋志明放心不少,甚至还笑自己太过敏感,竟然把一个疯女人的话当真,还吓得半死。也许那天的几个褐色脑仁真的是他太累看花眼了。
就在蒋志明决定放下这件事的时候,新的状况发生了。之前那几个褐色脑仁的病人又回来了,这次他们的状况更加严重,不但头晕得天旋地转,上吐下泻,而且视力猛然下降,半边身子也开始麻木起来。
再次对这几个病人做了脑部CT后,蒋志明看到他们的脑仁还是褐色的,只是比之前似乎又加深了一点,但其他问题还是一个都没找到,没有肿瘤压迫,就是莫名头晕。无奈之下,只能先让他们住院继续观察。
蒋志明的心却又一次提了起来,这次他再也不能用眼花做借口了,况且这几人症状突然加重,谁知道蒋晓芜之后会不会也落到如此下场?因此蒋志明尤为关注这几个病人的情况,得空就去看一眼,比病人家属还上心。
这天晚上轮到蒋志明值夜班,凌晨一点半时他刚走到这几名病人的病房门口,看到值班护士在病房里给一个病人取针头,值班护士端着东西出来时对蒋志明笑着点点头,蒋志明回了一个笑容正要开口,突然感觉眼前一亮,之后蒋志明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那几个病人身上居然发出温和不刺眼的白光,照得病房里如同白昼。他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幅画面,嘴巴微微张开,眼睛也瞪大了。面对着他的护士看他神色不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更加迷惑:“蒋主任,您怎么了?”
蒋志明更加吃惊了,他指着几个发光的病人对护士说:“你......你看不见吗?”
护士纳闷地转过头再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还是一脸茫然。
看来又只有他一人看得见了,蒋志明心知肚明,他勉强笑了笑:“没事,我跟你开个玩笑呢,想看看你胆子大不大。”值班护士打了个哆嗦,嗔怪地瞪了蒋志明一眼,赶忙离开了,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蒋志明还呆立在病房门口一动不动。
其实蒋志明很想动一动脚步,但是此时他的脚似乎在地面上扎根了一样,因为他眼前的几个病人不但发光了,还散成光点消失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去哪了,会不会再次出现?蒋志明又是疑惑又是恐惧。
这天晚上,蒋志明就坐在病房里等待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病房里再一次亮了起来,蒋志明保持许久的姿势终于动了一下,眼睁睁看着一堆光点再次凝聚成这几个病人的样子,躺在床上,白光也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蒋志明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了,这四个小时他们到底在哪里?
天亮以后,几个病人醒过来了,头不晕了,眼也不花了,个个都活蹦乱跳的,只是反应迟钝了许多,说几句话半天才回答一句。病人家属是又高兴又担忧。蒋志明趁机建议给病人再做一次脑部CT,家属们慌忙点头答应。
扫描的时候,蒋志明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次的脑仁应该会有一些变化。果不其然,但并不是颜色变了,而是大小。
脑仁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只是整个脑仁缩小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样子。难怪他们的反应迟钝了许多!
蒋志明不知道在他们消失的那几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里闪过疯女人颠来倒去的那几句话,莫非他们的脑仁真的被什么怪物吃了?!看来他不得不去找那个疯女人聊聊了。
三天后,蒋志明找到了L市精神卫生中心,经过一番波折终于见到了之前那个疯女人,这次她看起来既干净又整洁,而且非常安静,人畜无害的样子,只是眼神还有些飘忽。据工作人员说,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很听话的,像上次那样跑出去发疯可能是不小心受了什么刺激。
工作人员离开房间,让蒋志明与女人单独待一会,蒋志明拘谨地并腿坐着,开口前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斟酌了一会才开口问:“你好,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半个月前在第一人民医院门口被你撞到的那个人。”女人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没有理他。
蒋志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局促地扭了扭身子,转而四处打量起这间空荡荡的房间了,扭头间他看到房门上方的正方形玻璃窗户上有个工作人员正盯着里面,被他发现后尴尬地笑了一下走开了。
他转过头来对着女人轻声细语地再问了一遍,这次女人终于有反应了,她从下垂的乱发间抬起眼来盯着蒋志明的脸,笑了:“我记得你。”古怪的是,蒋志明居然有种女人的精神是正常的错觉。
女人站起身来,四处看了一圈,尤其是门口那里,她趴在玻璃窗户上看了好几分钟,又静静地听了两分钟才慢条斯理地走回来坐下。
她看了蒋志明几眼,开口道:“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我曾经去你那里看过病,不过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当时你还跟我聊过天呢,说你女儿不听话,为追星花了不少钱。”
蒋志明皱着眉头使劲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毕竟他的病人太多了,也许是两人当时聊到了追星的话题所以他没忍住抱怨了两句吧。但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你瞧我这记性......”
“没事。那天我趁他们松懈之际逃了出去,逃到医院附近时正好遇见你 。我还记得上次看病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好爸爸,所以我想趁着一切还来得及,给你提个醒,你的女儿可能会遇到危险。”
“危险?!”蒋志明惊了一下,“什么危险?你上次喊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那些人的脑仁真的被吃掉了吗?被什么吃掉的?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消失,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们的脑仁会变小?”
女人笑了:“你一口气提这么多问题我该怎么回答你,我还是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听完你就都明白了。”于是女人就给蒋志明讲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三个月前,那天女人的一个好朋友硬拉着去参加一个粉丝聚会,给好友特别喜欢的一个明星过生日,当然这个只是她们自己私下的聚会,明星自然是不会来的。
女人其实不想去,她平时并不追星,但耐不住好友的撒娇加威胁,勉强去了,不幸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一晚。她不过对她们的爱豆发表了一句客观的评价,觉得他的演技还需要提高,就被那些狂热的粉丝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就连她的好友都嗔怪地看着她并未阻止。
她试图解释,可是越解释越乱,其中有两个特别激动的粉丝还扑上来抓着她想扇她耳光,一群人乱轰轰的,有人劝架有人拍手叫好有人还趁机上前扯几下她的头发。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发生了那件事,那件蒋志明前几天看到的事情。
那群粉丝的身上发出白光后都瘫倒在地昏了过去,女人的衣襟和头发被人揪得死死的,也跟着歪倒在地,但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她眼看着自己进入了一条五光十色不停变幻的通道里以后,被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得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穿着一套天衣无缝的白色长袍,躺在一张漂浮着的金属床上,微微抬起上身来张望四周竟看到偌大一间金色的房间里,竟然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不清的金属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类。
她想下床却感觉自己的四肢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绷带绑在床上不得动弹,正挣扎间听到不知何处传来滴滴一声,她赶紧躺下闭上眼睛装昏迷。闭着眼睛的她听到一段叽里咕噜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对话,一个声音低沉一个活泼。
又是滴滴几声后,她感觉身下的床幅度极低的荡了几下就动了起来,过了好几分钟后她悄悄把眼睛打开一条缝望了出去。
一条宽阔的金色通道里,一长列金属床四个一排地往前飘着,不知道将要飘向何方,时间在这个地方也失去了感觉,直到所有的床在一道高大的雕着各式各样恐龙的双开大金门前停下。
所有的金属床按照顺序有条不紊地飘了进去,里面是一个面积十分广大的金色大厅,一路过来她尽管很害怕但还是忍不住要吐槽,这到底什么鬼地方,怎么到处都是金色的,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每张床按照先后顺序在大厅内排好以后,她看了看没人趁机继续挣扎起来,然而还是没有成功。不久之后,门口传来更多叽里咕噜的怪异语言,看来有很多人来了,她心里很焦急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装晕。
过了半晌,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那边有个什么东西靠近了,她一边发抖一边越发紧闭眼睛,那个东西在她头顶上方呼呼地喘着气,气流把她额头上的刘海都吹得四处飘飞,挠得她额头痒痒的,她的眼皮抖了抖,强忍着没有睁眼。
等了一会,呼气消失了,她再一次眯缝着眼睛扭头望了出去。天哪,她看到了什么?她居然看到一群穿着貌似衣服的各式各样的恐龙!体型虽然比她认知中的小好多,只有两三米,最多三四米高,但那脸、那爪子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恐龙!

只见这些恐龙面前都漂浮着一张金属床,金属床上的脑袋正对着恐龙的血盆大口,但那些恐龙居然没有直接咬碎面前的脑袋,而是手持一个金色的小锤头,轻轻敲击着。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那脑袋居然就像花一样散开了,露出里面各种颜色的脑仁,其中以褐色居多!
女人当时被这个场景吓到失声,她的嘴巴张得老大却挤不出一丝声音,连扭头都做不到了,只能看着恐龙们用叉子从脑壳里叉出脑仁放在盘子里,还优雅地拿起刀叉,有模有样地切割着那些脑仁,然后叉起一块送进他们的大嘴巴里。
有的恐龙还拿起一个小罐子,往脑仁上洒一些闪着金光的白色粉末,然后才享受地把脑仁送进嘴里,嚼得嘴边都流下了褐色的汁液。
看到这一幕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抖得金属床都轻微地摇荡起来。这时一道阴影笼罩在她头上,她一寸寸地扭过脖子,一只个子中等的剑龙脸映入眼帘,这一刻她的尖叫声才终于响起。
随后就是一片混乱,不知道那些恐龙之间在吵些什么,只见他们对着她指指点点,神色上居然看得出有一些不满,大概是她的清醒和尖叫影响到他们的胃口了吧。她一直尖叫个不停,发疯似地挣扎着,嘴里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大概是被她吵得头晕了,恐龙人居然把她放了回来,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那些之前昏迷的粉丝们也醒了,只是每个人神情都明显呆滞。顾不得跟好友道别,她手脚并用地逃回自己家,躲了一个星期都没敢出门。
如果不是精神病院的人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不顾她的反对硬把她绑到精神病院里来,她现在还兴许躲在家里呢。在精神病院待了两个星期后,她终于平静下来,也发现自己被人监视着,聪颖的她继续装疯,后来监视慢慢就松懈了。
听完整个故事后,蒋志明晕晕乎乎地回去了,一路上他都在想,这到底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臆想呢还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如果是臆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又该怎么解释?
蒋志明心事重重地走进家门,却发现家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就准备给妻子拨个电话,刚拿起来手机就响了,是妻子打来的。电话里妻子的声音听起来慌乱无措,原来蒋晓芜今天突然在学校里晕倒了,妻子刚赶过去,让蒋志明也赶紧过去看看。
蒋志明连忙提起刚放下的包带上门往医院赶去,好在他赶到后不久蒋晓芜醒了,身体检查做了一大堆,蒋志明犹豫了一下,提出让女儿做一次脑部CT,医生同意了。在机器上打印幻灯片的时候,蒋志明感觉读秒如年。
幻灯片出来以后,他发现女儿的脑仁已经是金黄色了,他的手脚有些发软,呼吸也急促起来,当他拿着幻灯片走回到妻子身边时,妻子都被他的脸色吓到了。但除了颜色以外,大脑确实没有任何毛病。
尽管如此妻子还是很担心,给女儿办理了住院手续,在蒋志明的再三催促下,她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打算明天熬点鸡汤给女儿补补身子。这天晚上蒋志明一直守在女儿身边不敢闭眼,但这一晚居然平静地过去了。
但是蒋志明仍然不敢放松,第二天仍然坚持守在女儿身边,只是到了第三天晚上实在是熬不住,一歪头睡了过去,睡着了都还拉着女儿的手不放。
半夜的时候他被一阵的奇异感觉惊醒了,睁眼一看就看到蒋晓芜身上也开始发出微弱的白光,他大声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但女儿却只是沉睡。
光线越来越强,他焦急不已,扑上去把女儿扶起身来,想带她离开这里,却发现父女俩仿佛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了,怎么都走不出去。邻床的病人也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随后他感到身体有种被拉扯的感觉,之后就昏了过去。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真的躺在一张漂浮的金属床上,金属床也如“疯女人”所说的排列在一间很宽阔的金色房间里,到处都金晃晃的格外刺眼。他挣扎了半天也只能勉强欠起上半身,四处环顾寻找女儿的金属床。
好在因为两人是一起来的,蒋晓芜的金属床与蒋志明只隔了两张床,蒋志明直到这一刻才完全相信“疯女人”说的一切。可是那看不见的绑带是如此的牢固,他挣不开,最后只能精疲力尽地躺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他被金属床轻微的摇晃惊醒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一个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了,按照那个女人的说法,这里应该是恐龙人的餐厅吧?蒋志明不知道该怎么办,逃是逃不掉了,莫非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女儿被吃掉脑仁?
过了好一会,门外传来一阵怪异的谈话声,虽然听不懂说些什么,但是听得出来声音很稚嫩。他眯着眼睛悄悄朝门口望去,原来是几个成年恐龙人领着一群小不点恐龙孩子进来了。在成年恐龙人的安排下,一队队恐龙孩子鱼贯而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乖乖地系好餐布准备开饭。
坐在他这里的小恐龙因为个子矮小半天没爬上椅子,又怯生生地不好意思喊人帮忙,没注意到蒋志明是清醒着的而且还在挣扎。
蒋志明努力伸长脖子往女儿的方向看过去,女儿那里的小恐龙还在笨手笨脚系餐布,其他动作快的小恐龙已经开吃了,金黄色的汁液横流,滴得餐巾上都是黄色的污渍。
眼看着笨拙的小恐龙好不容易系好了餐布,拿起手边的金色小锤子对准蒋晓芜的脑袋时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一个用力居然把金属床翻了过去,把还在往椅子上爬的小恐龙吓得摔了一个屁股墩,哇哇大哭起来。
几个大恐龙人闻声赶来,其他小恐龙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惊异地望了过来,他们看看还在大喊大叫拼命挣扎的蒋志明,再低头看看自己叉子下的食物,不能理解怎么食物居然活了过来还冲他们叽哩哇啦不知道喊些什么。
在个头矮小的小恐龙哭声的感染下,又有几个胆小的小恐龙跟着哭了起来,引起一片骚乱,大恐龙焦头烂额,先是把蒋志明翻了过来,看他喊得面红耳赤,青筋乱蹦,无奈地点了点他的眉心,于是蒋志明发现他居然能听懂恐龙人说什么了。
那些正在哭的小恐龙们都在喊着:“好可怕,食物活了,哇,妈妈你在哪,我好怕!”大恐龙则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似乎在研究眼下的混乱情形。他再次用力一挣,这次居然轻松地就挣开了绑带,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女儿身边,一把挥开举着小锤子呆立在那里的小恐龙。
这下好了,又吓哭了一个。
他伸出双臂护着女儿,冲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恐龙人大喊着不准吃他的女儿,谁要吃他的女儿就先吃了他。
大恐龙人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好啊,那我们先吃你再吃你女儿。”他这时才醒悟过来,现在是人为刀蛆我为鱼肉,他就在人家的地盘上,而且没有任何筹码可以跟他们谈判。
绝望袭上心头,他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每一块骨头一样瘫软在地,脸色灰败,呆坐了半刻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是把哭得正热闹的小恐龙人给吓得停了下来。
哭着哭着他开始给恐龙人拼命磕头,语无伦次地恳求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吧,你们让我做什么我都同意,求求你们了。”
磕了几十个头以后,金色的地面上已经是血迹斑斑,又被蒋志明绝望的泪水冲得四处漫流开来。大恐龙人还没开口,倒是那个个头矮小的小恐龙忍不住开口了:“老师,就答应他吧,正好可以让他留下来给我们做宠物啊。”

大恐龙人商量了片刻,觉得把食物当个宠物来养也有点意思,于是就答应了。蒋志明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了个方向给小恐龙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在放蒋晓芜离开前,大恐龙饶有兴致地给蒋志明解释了他们为什么喜欢吃腌脑仁的原因。
原来有一次一个年轻的恐龙人偷偷开着飞船回祖星来看看,正好看到一群奇怪的两足生物聚在一起又喊又跳的貌似十分开心,他出于好奇就抓了几个来研究。
打开脑壳一看,那褐色的脑仁居然跟他们星球上一个很好吃的零食腌核桃仁很像,就没忍住尝了一点,谁知道味道极其鲜美,比腌核桃仁好吃几倍。
他把这种脑仁带回去以后,引起了一阵吃脑仁的狂潮,经过认真研究,名为人类的这种两足生物里有个群体叫做粉丝的,因为长期狂热迷恋一个或几个被称为明星的人类,导致他们的大脑日夜都浸泡在过量的多巴胺里。
被这样泡了一段时间的大脑味道也变得十分鲜美,吃起来让恐龙人们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但是如果一直吃,迟早会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不要紧,但是这么吃下去总有一天会吃完。于是有一个聪明的恐龙就提出,像种菜一样,收割一批再种下一批,等成熟了再收割,这样就有永远都吃不完的腌脑仁啦。
所以他们在收割了一批腌脑仁后,会给这些人换上他们培育出来的新大脑,打上记号放回去让他们再次成熟后就可以获得持续不断的腌脑仁了。
只不过因为腌脑仁太受欢迎的缘故,培育的大脑还没完全成熟就不得不赶紧换上,幸好他们在这些人身上安上了干扰装置,一般人都看不到。
蒋志明听完以后沉默许久,他早就觉得现在的很多粉丝已经追星追得忘记自我了,一天刷几百遍明星的微博消息,对明星的了解比对身边亲人的了解还要深,久而久之仿佛真的就跟明星很熟稔一般,其实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是哪根葱。
只要那张漂亮的脸蛋还在,明星做了什么错事过段时间都能原谅,明明是偷税漏税罚了款,说了一句继续工作就有一大批粉丝心疼她,把她当做励志姐姐。明明自己都承认家暴女友,就因为他说了几句女友的坏话,又是一大批粉丝上赶着心疼他,甚至夸他做得对。
蒋志明不明白也管不了别人,他现在只想拯救自己的女儿,他恳求恐龙人们能够恢复女儿脑仁的颜色,恐龙人慷慨地答应了。
他们给蒋晓芜清洗了大脑,并且伪造了蒋志明因为工作劳累过度猝死的记忆,就准备把蒋晓芜送回去。至于其他人的记忆,等蒋晓芜清醒以后自然而然地就会被她影响,接收到这个伪造的记忆了。
看着蒋晓芜的身体再次发出微弱的白光,蒋志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笑着笑着却流下了两行清泪。一旁看着的小恐龙看着蒋志明又哭又笑十分费解,他仰着头天真地问身边的大恐龙:“老师,咱们的宠物为什么又哭又笑啊?”
大恐龙人摸了摸他的头和蔼地回答:“因为他既开心又难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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