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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真相

直面真相

作者: 胡铄 | 来源:发表于2019-11-04 20:28 被阅读0次

人这一生,很多事,冥冥中似有天定。

非师范专业非科班出身、高考填志愿时恶狠狠地避开了所有师范院校的我,毕业时迫于生计,最终选择了三尺讲台。具有戏剧性变化的是,慢慢地我发现我爱上了我的选择。但由于先天不足,我从来不敢挑战班主任这个重担。从教将近二十年,我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骨干教师,但总觉得有些遗憾。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弥补从教生涯的空白,今年我迎着各种阻力和困难,挑战了班主任这个天下最小、权利不大、管人不少的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我的三把火还没有烧起来,开学不到三个月,班上就状况百出。班级纪律卫生,午睡晚睡,学生头痛脑热,发烧拉肚,打架逃学……每一件每一桩都得亲自过问。

真真是领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从开学以来,没有那天消停过。这不,刚挂了逃学学生家长的电话,又有一个学生来说她又丢钱了,五十块,还是在教室里丢的。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丢钱丢钱!老是丢钱,这都是本学期第三次有学生丢钱了。真是怕哪样来哪样!其他事我处理起来都还算得心应手,唯有丢钱这事,我有隐痛,所以我总小心翼翼地避免去碰那个伤疤,由于前两次丢失的都是十多二十块钱,我私底下做工作摆平了。可今天这学生哭着来报案,数额又高达五十块钱,感觉这次来者不善,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可我真不想去碰触心里的痛,我告诉学生,我尽量查查看,如果实在查不出来,就只有她自认倒霉了。学生勉强点点头,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果然,学生把丢钱的事告诉了家长,家长在班群里发话了:强烈要求我对这件事进行彻查,不能听之任之。此话一出,前两次丢失钱的学生家长立刻站出来支持,要我认真调查,希望我最好把前两次的小偷也查出来,还说如果我再不查,他们以后都不敢再把钱交给孩子带来学校了。其他家长也纷纷表态,支持严查。还有家长说再不采取强硬态度,这种偷盗行为会愈演愈烈,影响整个班风和学风。

家长牵头,拿班风说事,我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说实话,现在这种社会,调查一件偷盗事件,在前后都按着监控的教室里,应该不难。我只是不想去做,我害怕当时那一幕重演。

那是一段多么痛苦的回忆啊!那是上高中时的一天晚上,下自习回来后,大家正忙着洗漱聊天,我们班的班花突然宣布,说她藏在柜子里的钱不见了。

班花丢了钱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年纪,大家都想通过这件事展现自己的破案天赋,同时也希望尽快洗清自己的嫌疑。于是舍友们纷纷出谋献策,有人分析说偷钱者紧张,或许会在梦中吐真言,有舍友说偷钱的人突然间多了一笔钱,(三百多块钱,在90年代,对中学生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她一定会乱花钱买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还有的说,要偷柜子里的钱要有作案时间,看看那天晚上谁去教室去得晚……

没学过破案的我们,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有了这些破案指南,大家很快揪出了嫌疑人。

她是一个同样很漂亮的回族学生。那段时间她刚好穿出来一件新衣服,还不时从校园外的牛肉馆抬红烧牛肉来宿舍吃;更巧的是,丢钱那晚大家都亲眼看着她上课十多分钟了才匆匆喊报告进教室。虽然她解释说那晚她是回家拿衣服(她家住城里),因为离家晚路上又堵车才迟到的。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谁愿意相信她说的话啊!

我们立刻把她锁定为偷钱贼,我们开始对她旁敲侧击,冷嘲热讽,冷落孤立,我们希望用我们的方式逼她还出那笔钱。

可是,她既没有主动还钱,班花的钱也没有偷偷回到柜子里,于是我们把推测结果告诉了班主任,希望通过他的力量要回那笔钱。

可是,还没等班主任作出处理,更加不好的消息传来:

那个被怀疑的女生跳水库了!!!

全校肃然,气氛沉重。

大家都陷入了冷静的反思和无限悔恨的追问之中:

真的是她吗?就算真是她,我们有必要为了三百多块钱逼死一个同学吗?这样的怀疑如果不幸落在我们自己头上,我们承受得起吗?我们能采取怎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

任何事一旦触及生死,就成了不能承受之重,尤其在那样的年纪。

好在抢救及时,那个女生最终被救回来了。

可是,从那以后,活泼开朗的她,经常讲笑话逗我们笑的她,那个告诉我们在水里加醋洗脸有美容效果的她,再也回不来了!

不但她回不来了,我们也回不去了,不但我们的宿舍,就是我们整个班级,一直笼罩在这件事带来的阴影中,再也回不到当初那种和谐快乐的无忧年代。

十六七岁的花季,心情就这样被露水打湿,再也轻松不起来。

最可怜的是那个女生,她成了离群的孤雁,她一个人蜷缩在一组最后面的角落里,我们谁也不敢跟她亲近,也不知道怎样跟她打破僵局,大家就那样僵着,一直到高中毕业。

而我们的班花,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最初的受害者,也因为这件事最终发展演变为这种大家不愿接受的结局,慢慢的也受到了同学们的冷落。甚至还有同学事后猜测,真丢失钱假丢失钱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难说是她监守自盗。因为相处久了,同学们慢慢发现,她空有一副美丽的外表,可她为人虚伪,甚至还会撒谎!

这件事牵扯出的所有这些不堪,起因就是丢了钱,现在我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生活需要多些美好,我们才能快乐生活,轻松前行。如果实在避免不了要面对丑恶,我们也宁愿少知道一些。

现在要我来揭开真相,面对丑恶,我的内心是强烈拒绝的。我苦恼无比,我去请教一个曾经鼓励我当班主任的有经验的老教师,听后他也叫我严查,并告诉我一些强硬的处理办法。他的建议与我内心的软弱形成鲜明对比,我的内心开启了拒绝模式。我把我的烦恼告诉了我的一个被我称为师父的文友,希望得到跨界的另一角度的支持。他迟迟未回。

那天晚上百无聊赖,我打开电视,准备看看电影放松一下紧崩的大脑,排解心里的郁闷。热搜上的《Remain  silent》(《保持沉默》)成功地吸引了我的眼球。嫌疑侦破片一直是我的最爱。

突然,像是上天安排好似的,影片中出现了对我现在的困境具有指导意义并且跟我当时的心境不谋而合的一段对白。我暂停,反复播放,录下那段视频,记下那段台词,并加入了我的感悟,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

为了真相毁掉一个人,这真相值得吗?

作为一名跟十多岁孩子打交道的老师,我不是一个警察,而是一个园丁。我要做的是给缺爱的孩子浇水,把长弯的小树温柔地扶正,因为用力过猛,小树可能就折了。所以,有时候,不能太执着于真相!

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真理,没有再继续追求结果,我果断地关了电视,早早睡下了。那是那事发生以来我睡得最心安理得的一个晚上。

可是,纸始终捂不住火,我发现学生变了。活泼开朗的课堂突然变得死气沉沉,反应敏捷的学生突然变得心不在焉,他们对我提出的问题半天没有反应,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样子。他们对班集体的荣誉不再关心,甚至出现了无人打扫清洁区的恶劣行为。

正在这时,我师父给我回信息了!

情势所逼,我别无选择,我得采取行动,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学校监控室查看视频。

果然,一个女生,一个我非常不愿意相信的身影,出现在我一直盯着的那个点。她假装自然地坐上那个女生的座位,在抽箱里翻着什么,突然停顿了一下,偏头快速瞟了一眼前后左右,然后像是拿起了什么,快速装进裤包,起身急急从教室后面走去,饶过后排座位,朝教室外跑了。

补充一下,这个女生不是别人,她就坐在丢失50块钱的女生后面;

她同时还是前两天丢失二十块钱的失主;

她也是班上的生活委员,做事胆大麻利,生活能力很强。可是学习很差,小升初进来时在班上处于倒数;

她是我朋友的女儿,去年我还在她家吃过杀猪饭。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她本来没在我这个班,是朋友特地要求把孩子交给我的。

说实话,我多么不愿意相信,也不想看到这个真相啊!多么可爱能干的孩子!最主要的是,由于我一直以来鼓励她,提拔她当卫生委员,这孩子这段时间一直表现的很积极,很努力。

现在真相就摆在我面前,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第一个冲动是把她喊来办公室,劈头盖脸,当头棒喝!可是,万一这孩子就从此以烂为烂,破罐子破摔怎么办?或者从此抬不起头,萎靡不振怎么办?最可怕的是,如果她像当年我们班那个女生一样采取了过激行为,自寻短见,那我不是闯大祸此生不得安宁了吗?

我骑虎难下,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我开始后悔自己打开了监控视频。

由于不知道怎么处理,我每天照常上课,绝口不提学生丢钱的事,心里却烦恼无比。

从那以后,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我再也不能像起初那样充满欣赏地看那个女生,甚至,越看,我越觉得她是个贼!我被这种感觉折磨得痛苦不堪。我到底该怎样面对这个真相?我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

一天早上打开手机,我收到一条一个挚友发来的一条信息:

真实的故事:

在某婚宴中,一位中年男士认出他小学的教师, 于是上前恭敬的说: 老师,您好!您还认得我吗?

老教师: 对不起、我实在记不起来。

学生: 老师您再想想, 我是当年在课室里偷了同学手表的那位学生。

老师看着面前的这位学生, 还是摇了摇头说: 我真得认不出你。

学生: 当时您叫全班同学站起来,面向墙壁,再用手帕蒙上自己的眼睛,然后您一个个搜查我们的口袋。当您从我口袋里搜出手表时,我想我一定会受到您的谴责和处罚,一定会遭到班上同学的鄙视,也将在我人生中烙下不能磨灭的耻辱和创伤.... 。

但是事情并不是如我想像的,您把手表归还给物主后,就叫我们坐会原位继续上课。一直到我毕业离开学校那一天,偷手表的事从来没有被提过或被传过。

老师, 现在您应该记起我了吧。

老师微微笑说: 我怎么会认得你呢? 为了同学之间能保持良好关系,为了不影响我对班上同学的印象, 当时我也蒙上自己眼睛来搜查学生的口袋。

学生听了,紧紧抱着面前这位老师,师生俩就这样彼此默默拥抱着... 拥抱着。

给人容身的空间,给人转身的台阶, 这不止是慈悲和智慧,更是一个高超的境界。

也是巧了,我跟他很久没聊天,没想到他无意中发来的这条信息,再次直击我的内心,我为那个老师智慧的举动点赞,再次为我冒然打开视频监控感到后悔。同时为自己没有挑明真相,冷处理失窃事件感到庆幸。

可是,越来越多的学生在反映那个女生的种种不良行为。最奇怪的是,上课时学生反映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积极活跃,我的课如此,数学老师也说同学们这久有点呆,叫我问问到底是怎么了。

问谁合适呢?问全班同学吧!于是我让同学们用小纸条无记名写自己发现的班级问题和提出对班级管理的建议。

小纸条收上来以后,我认真一一看了,我发现指责那个女生的纸条特别多,说她上课讲话,说她管纪律时会骂脏话,会胡乱大人,甚至还有人说她会借钱拖着不还,甚至还有同学怀疑她会偷钱!

看了同学们揭露的这些真相,我感觉我的内心再也装不下这许多不好了。

我开始反思那个老师的行为,那个老师最高明的地方是他蒙住了自己的眼镜,在保护了那个同学的尊严的同时,也护住了自己的内心。可是,细细想来,还是太冒险了,万一他保护的不是像那个学生那样能悔过自新的同学,而且一个惯偷,怎么办呢?万一他面对的也是像我这个一身都是毛病的学生怎么办?人过半百,五颜六色,有多少学生能懂你用心良苦的保护而能自省?

我开始认真审视我对这件事的处理办法,我隐隐觉得,放过真相,或者隐藏真相,不一定是最好的处理办法,得看对象。

为了找到答案,我又抽时间看完了当初没看完的《Remain  silent》。影片的结局并没有一直隐瞒真相,而且带着观众一步步揭开了真相!真相很残酷,小男孩是孤儿,受尽了人世的冷漠,他之所以杀人,原来是为了自己最亲密的小伙伴报仇。影片揭开真相以后,想告诉观众的是,我们不能那么冷漠。从这个角度而言,我认为揭开真相,是有积极意义的,虽然结局真的死了人,那个可怜的杀人犯。

再回想当初我们宿舍发生的失窃事件引起的悲剧,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老师的不参与,不作为,任由不懂事的我们胡乱猜测,才演变成那种无法收场的局面。正如罗曼罗兰所说的那样: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我相信我能做到。我就算知道了真相,我在做了我该尽的教育义务之后,发了藏在心里的怒火之后,我才能客观面对那个学生。我也不能再让放任自流,让当年的悲剧重演,我立刻采取了行动。

利用一个晚自习时间,我喊了十多个同学依次来谈话,有些是针对个人的教育,有的是针对学生自己的鼓励和纠小错,有的却是对班级管理揭露问题,出谋划策。喊来的学生有班委,有普通学生,有成绩好的,成绩差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打掩护,那个女生才是我的真正目标。

我指出了她的其他问题,包括不遵守记录,讲小话,借钱不还等等,我没有说那件事。她自己几次欲言又止,我打断了她。我告诉她对于丢钱事件,其实我没有查,我想给那个同学留点自尊,也把住自己的心门。但以后若有人再犯,我直接交给警察处理。我特意告诉她,所有喊来的人,我都说了同样的话。

在班上,我做出了一条新的规定:课余时间禁止随便在主人不在时坐别人的座位,更不允许未经主人同意随意翻看他人物品。

同时,我语重心长地对同学们说,对于那个偷钱的学生,我想给她一次自省和改过自新的机会,希望ta知错能改,不要再犯!如若再犯,我就交给警察处理。

我还根据同学们在小纸条中反映出来的心声,进行班委选举。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经过整顿以后,班集体重新焕发了生机勃勃的活力,班上没有再无缘无故的反复发生失窃事件。那个女生也不再是班委黑名单上的常客,一次我经过那个她身边,无意中看见她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是大大的认认真真的四个字:

努力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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