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的年底,也不像鲁迅那个时候的年底了,天空中没有新气象和幽微的火药香,平日滚沸如水的城市终于不再喧嚣,安静得过分,让人反而有异样的感受,以赛亚的预言应验在今日,成都像耶路撒冷的荒场,许多又大又美的房屋成为荒凉,无人居住。那些以房接房、以地连地、以致不留余地的、只顾自己独居境内的人,难道要祸哉?
阴郁了一个冬天,成都终于迎来阳光灿烂的日子,像一名幽居多年的寡妇,重新在街角遭遇爱情,眼睛里放着光芒,热情似火地打量着周围的人,“Hello,Stranger!”直白且奋不顾身,反而把他们吓跑了。这些人只喜欢暧昧、挑逗、戏笑、试探、躲避、演戏、狡黠、不动声色、欲擒故纵、溜之大吉,用三十六计为情感打造了一座进退自如的安全屋,却从不知道委身,从委身一个人,到委身一座城市,委身一间教会,委身一位神灵,委身一声呼唤。
成都的春节,是冒充的法官;春节的成都,是公开的被告席,阳光照在谁的脸上,谁就被指控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脸上有着羞耻印记的人,如同嫁不出去的他玛,不会生育的伊丽莎白。
所以要逃走,逃到熟悉的地方,逃到陌生的地方。
逃回已经沦陷的故乡,总有草木丛生的百草园,可以回忆儿时的时光,总有一方浅浅的坟墓,母亲在那头;逃到南方的海岛,天之涯海之角,差不多就是宇宙的边缘,再迈一步就迈进永恒;逃到没有wifi的山林秘境,纷纷扰扰的尘世抖落在身后,孤独的人开始感觉爱上对方,或者自己。
可是成都啊,总有逃不走的人,和不想逃走的人。
我观看小区里,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而行,如同迟滞在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里,街市上只剩下保洁员、快递员、停车收费员还在工作。午夜零点已过,711便利店里面,一名面色冷漠憔悴的女孩,心不在焉地吃着一份油腻的卤肉便当,戴着耳机,目光深陷在手机里,如同凝望深渊,里面可以躲避自己的孤独和羞耻,更可以制造更深的孤独和羞耻。我很希望她像祥林嫂一样,抬起头问问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我就给她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而且会告诉她,这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人,为着灵魂的事,此时此刻正遭受什么。
可是她始终没问。我也没有勇气主动去说,害怕让她这个不幸的节日更加不幸,还得忍受一个形迹可疑男人的搭讪骚扰。
怡哥说,春节是她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我们的。在一个拒绝耶稣的族群中,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一种撕裂。春节已死,春节是中国文化的一场丧事。惟独我们,在基督里有圣灵充满的智慧,是春节里一群慈悲忠信的祭司。信主的人在基督里复活,春节就将在我们的生活方式中复活。
是的,我本来也是她们中的一个人,春节要么逃到熟悉的余寨村吃揽锅菜,要么到陌生的因斯布鲁克去滑雪。但是我在基督里复活了,成为我们中的一个人,我就貌似孤独可耻地留在成都,心里有无限的感恩和喜悦。
在这个多有忧患的冬季,我为着弟兄姊妹之间的爱向神感恩,成都的,外地的,以及那在极远之处的,没有你们的祷告和安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站立得稳。
正是最惊恐不安的时刻,一位外地的姊妹和我联系上,她哭着说,她们非常关注成都,但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只能整日盯着手机,哪怕得知我们的一丁儿点消息,全教会立即为之祷告。
前两天,我们去探访王林姊妹。她在地震中高位截瘫,整日插着呼吸机,只有头部能活动,在康复医院躺了十年还久,教会负担了大部分护理费用,几名姊妹每月去一次,为她剪头发,分享证道信息和教会的近况。在危机混乱的状态下,我们有些担忧费用的暂停,会不会影响王林的生活。见了之后,我们收获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已经有人为王林新剪了头发,气色比逼迫之前看起来更好,说话也更清晰。她说,前段时间,有成都其她姊妹教会的人来探访,知道我们在急难之中,悄悄为王林补足了所欠的费用。临走前,我问她:“如果衙门的人来找你,你怕不怕?”她努力地摇摇头,说:“没什么好怕的,该我面对的,我面对就是。”
说起地震,我想起来怡哥自己的遭遇。他说,地震发生的那个下午,他们在十七楼的家像船一样在摇,他走到床边为一岁多的书亚按手祷告,“父神,如果今天你要带我们去见你,那是好得无比的,但是求你怜悯这座城市!”他说,那是有生以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但是从来没有那样的平安。整个城市就是一个难民营,所有人都在恐惧当中,他看到后叫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主啊,我们要怎么交账?你在四川的儿女,你在成都的教会要怎么交账?”他就发短信给所有人,包括宗教局的官员,因为他知道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恐惧之中,神的儿女有这个职份去安慰他们,因为这是天父的世界。
我也为此向神深深地感恩,他护佑这个孩子平安经历了地震,也必看顾这个孩子经历这次人心的大地震。这个春节,众弟兄姊妹依然艰难,大年三十上午还在家里被“新年快乐”,晚上红柳姊妹还被“熏心姿势”传唤,但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面对了更多。这个春节,他地上的家四分五裂,父亲不知道在哪里,母亲不知道在哪里,爷爷远在外省,自己和奶奶挤在一间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不许和弟兄姊妹接触,外人不能进房间,被逼着进公立学校。但是没有任何能将神的爱与他隔绝。表姐五次从三台潜回成都,终于有一次见到了弟弟,将怡哥蓉姐之前给他准备的圣诞礼物送到门口,虽然被差官禁收,但孩子那一刻,知道了爸爸妈妈爱他的心。众弟兄姊妹接连飞蛾投火一样去往那间小小的房子,哪怕被带走,只是要见一见,带孩子理个头发,去一趟动物园。
我也为着还不信主的亲朋好友对我的爱向神感恩。事情发生后,他们对我没有一句指责和问难,虽然不确知发生了什么,但都把他们最宝贵的信任给了我,在最惶恐无助的时候给予最大的支持。
一天上午,远在西安的妹妹突然联系我,声音惶急,几乎要哭出来,她说,成都的警察给她打电话,核实和我有关的情况,她第一反应是我已经进去了,心中大恸,得知我暂时没事后多方嘱咐,然后把陕西的特产一箱箱地往成都快递,想着让大哥吃牢饭前,先把该吃的都吃了。我用来写作的公众号被封后,用自己的身份无法申请,思来想去,还是拖亲弟弟下水没什么心理负担,说明意思之后,弟弟一句推辞的话没有,立即着手给我申请。他是厨师,平日几乎不碰电脑,连光标都不知道怎么移动,就是这样从零开始学,花了一星期时间终于为我申请了新的公众号。
我在西安最亲密的朋友们,也是我最先求助的人。那时,我觉得自己完全被打蒙了,对事情的认识比现在要严重得多,好多个家庭失去了丈夫和父亲,没有了收入,仅仅娃娃就有二十多个需要教会来养活。我对朋友们说,我们在成都养活娃娃,将来有一天我自己的生活陷入绝境,到西安去你们要负责我吃饭。他们一口答应:完全没问题。春节假期,大家纷纷想安排到成都来旅游,趁机来看看我。我心里感动,但考虑到处境还未缓解,就暂时劝住了。如果没有在基督里的喜乐和稳妥,这样的遭遇会让生活陷入连环崩塌,我不确信自己有勇气让这样的命运临到朋友身上。
我的列祖说:“直到如今,我们还是又饥、又渴、又赤身露体、又挨打、又没有一定的住处,并且劳苦,亲手作工。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我的亲朋好友,感恩你们在如此的急难中,不但没有视我如污秽和渣滓,还善待我。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为你们常常流泪,常常祷告,祈求我的神把悔改的灵赐给你,把恩典的甘甜赐给你,哪怕只有一滴,神就是施恩给我了。
我也为着那些看管我的人向神感恩,无论经历了什么,神还是借着他们的手恩待了我,在旷野流浪了两个月,我的衣服没有穿破,我的脚也没有肿,他们也没有羞辱、打骂我,倒是我对他们的态度,比他们对我差很多。第一次来家里,他们理由是调查人口信息,实际上问的是信仰,鬼鬼祟祟的样子让我心中恼怒。他们说只是对基督教感兴趣,想请教一些问题,我按捺不住说:“如果想请教,那就得我先同意来家里,然后恭恭敬敬地叫我拉比,”然后把他们轰走了事。
我不会指望会有辛德勒、魏斯曼之类的良知未泯之人,在我的真实生活中出现,也不会对他们说出“枪口抬高一寸”之类的互相感动之语。圣经教导我:这时代不是盛世,而是弯曲悖谬,人心坏到极处,终日思想的尽都是恶。如果我心里真有对仇敌的爱,我就凭着自己从主那里领受的先知职分,对这些人,和所有抓捕、跟踪、监视我的弟兄姊妹的人说:“你们所所做的,你们不晓得。悔改吧,何必自取灭亡呢?迫害主耶稣的教会,迫害神的仆人,是神极为憎恶的事。人子固然要照所预定的去世,但卖人子的有祸了。”
新的一年固然是新,也终究不过争战如过去的一年,之前如何,现在也如何,神赐给我们的大使命从来不因境遇有过改变。
在新的一年,我将继续以默然不语去衫洞,用膝盖和眼泪去碘伏,用读经去寻衅,用祷告去滋事;在一个充满罪恶的时代,我的笑容会将灿烂成非法,在一个贪婪成性的时代,我将把自己经营得撇下凡百事物。如果我也为此被扒光了里衣和外衣,投入黑暗之中,我的主会给我披上洁白细麻衣,迁到那真正光明的国度。
我还是将为此无限感恩。因为我在春节的孤独中,唯独被耶稣所知道,我在逼迫的苦难中,唯独被耶稣所代替,我就还可以像圣方济各一样祷告:
“使我作你和平之子,
在伤痕之处播下你的爱。
在憎恨之处播下你宽恕,
在怀疑之处播下信心。
哦主啊,使我少为自己求。
少求受安慰,但求安慰人;
少求被了解,但求了解人;
少求爱,但求全心付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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