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好辩,孔老夫子可证。
老夫子有言:吾岂好辩,吾不得已而已。
老夫子留下的话实不算多,要言不烦,无论何事寥寥数字一句半句话,连他都落了个“好辩”名声而需要辩白,可见“好辩”名声的不佳。
老夫子算是个“全才”式人物了,上天下地,又知人又懂事,几乎什么都有说词,即便见南子之类像是已无退路,他也能赌咒发誓瞎对付一气。可能正是这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知不能也不缄口的架势,才使“好辩”沦为遭人厌恶的恶习吧?
可国人就是好辩,孟子的滔滔,庄子洋洋洒洒,荀子的条分缕析,韩非子犀利尖刻似酷吏,于是乎,皮里阳秋,含沙射影,微言大义,指桑骂槐,顾左右而言他,言在意外,此时无声胜有声……等等汹涌而出,想不好辩亦不可能,于是乎一路迤逦而下,逢五进十,代有叠加,直到现今的能指、所指,话语权、宏大叙事,兼采外来的文本、解构,去魅、去意识形态化、政治正确,直到眼前我们的会议、端坐会议桌两端四面、来自两岸和世界多国的诗人、文人、学者。
好辩,仍是好辩。
“现代诗不及古诗,难道不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现代产生过什么伟大诗人?有李白么?有杜甫么?”
没有。当然没有。不要说今天没有,就是以后千百年也不会有,除了唐朝这一个,其他任何时间空间都不可能再有。可面对如此凛厉的发问,你难以回应,即便回应,也无法同样凛厉,无法同样凛厉,那气势上你也就先输一着。
“请问,你的诗与大众有什么关系?与中国社会进步又有什么关系?”
问题如此庞大,短短几分钟能说清楚么?这样问,如果不是出于与报告者共谋以便长时间占据讲坛的居心,能说是头脑清楚的么?
可,出怪的是,对这类漫无边际,报告者十之八九会予以响应,他们一点不感觉尴尬——为发问者、为自己,而像是正期待着如此发问,以便借题发挥,进一步全方位地展示自己,当然,同样是漫无边际。问题,自然是说不清楚的,可此时谁还管什么问题呢?
“××算大诗人么?”
“××怎么不算大诗人呢?除了他,谁还能自称大诗人?”
一不小心,还是陷入了胶着和混乱。没有谁不好辩善辩,可言说的说,不可言说的也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也知之至少比他人更知。此时说什么已不重要,只要在说;听什么也不可能,能听到的只是声势和声调。
一位台湾女教授发言。
她认真宣读了一篇论文。她的声调平缓,她的态度如小女孩般地认真和不无天真,她的用词带有鲜明女性色彩的温和温婉,奇妙的是,她的发言,在此刻犹如炎炎夏日吹来了一阵微风,给会场降下了一片清凉。随着她论文的展开,会场安静了,原先积聚的激烈消散了,平和了,激昂也渐离渐远了。
不要误会。教授非妙龄,也非最具女人味的中年佳人——我这样说,肯定不礼貌,要得罪女教授,我甚至要说,女教授的论文并不高明,运用的是并不新颖的西方“替罪羊”理论解析中国小说。可她的发言,就有如此大的效果,无他,仅仅因为她的委婉、她的拘谨,她的轻柔的声调和谦逊的态度。以用词来说,她通篇文章几乎就没有一个强烈的、极端性的语词,这与大陆近年风行的所谓“酷评”所追求的不酷不评,不蛮不说,不夸张、不傲慢、不呼天抢地、悲愤激越、众人皆醉我独醒即不成文章的风格是完全相反的。女教授坦言,前面发言者(大陆或大陆背景的)相互指责的语言暴力、语言法西斯等等,在她听来都要吓一跳的。
我感到羞耻。
同为中文世界,仅隔一个海峡相违五十年,竟然就有如此悬殊的差异,若无近距离体察,我甚至不感到有什么问题,可见我们平素的用语和心态已污染和被污染到了何等程度。
我更感到了虚脱似的无力和悲哀。在器物上,我们肯定已足够现代,在心智上,我们似也不差,我们这些文化人不在竭力追步西方的后工业、后现代?在不失时机地读福柯、德里达、哈贝马斯、萨义德?我们这个绝对是世界上开会最多的国家,也学会了国际会议规矩,一开口也是女士们先生们而不是先生们女士们这一套。可在这一套之后呢?稍有不慎,就露马角了,然后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行诸语言暴力,语言法西斯了。
这一切何以致之?
或许是我们的人口太多,空间太小,资源总是稀缺,因而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或许是现代传媒的放大化效应,无论怎样,“出名要早”对所有人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或许,我们不太有钱却太有闲,任一行当中闲人都太多,闲着也是闲着,因而无聊当有趣无趣作正经,言不及义亦慷慨?可能文化人生活本就逼仄,面临种种压力,人格容易扭曲,于是人人心头似乎都洋溢着一股恶气待出?君不见,我们几乎不容置疑,一拍就跳一触就怒,不为讲理只是争气,哪里要害点哪里,怎么恶毒怎么说,只要将对方压住压倒,无可无不可,无所不可用?我们是能指,也是所指,浸淫其中,又挥发开去,造就了自身又影响了后代。今天呶呶不休的小愤青,刚学会写字就开始胡言乱语,从他们身上不也隐隐约约看得到我们自己的身影?
悲哀的是,我自觉我已无力根本改造自己,我甚至可在外表上做得滴水不漏,可我心里明白,我不可能如这位女教授那样心地坦白,发自内心的对人博爱、包容、真诚、与人为善,我内心的魔鬼,只能克制却无法根本驱除了。
台湾的政治表达尚在实验,台湾的学术气氛已臻佳境,我从这里看到了希望。我只能寄望于下一代了。
至于我自己,大约可以努力的,只能是:不好辩。
2008/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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