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低矮的阁中,一盏烛灯明灭,蜡烛是短的,一般是主子们用废了赐给下人们屋里用的。屋子朝西,阴暗且潮湿,地处沐府里最差之地界,比下人们的廊房还不如。
沐槿抽抽搭搭着,岑姨娘端了盆清水浸了毛巾,一面细细给女儿跪得青紫的膝盖擦拭,一面亦是低泣不已。沐槿嘴唇依然是青白的颜色,脸色亦是如白纸一般,方才醒转过来,竟一时连口热水也没的喝,还是岑姨娘自行去打了水烧沸了来,这日子,还不如庄子上过得爽快。沐槿想着便觉鼻尖酸麻,膝盖上又痛,她又不愿叫出声再引岑姨娘伤心,便拼命的翻着眼睛向上看,但就是如此,也仍是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滚烫泪水。她只得默默伸了手背狠命抹了一把眼睛,嘴唇微颤。她静静看着岑姨娘忙碌,忽颤声道:“阿娘,她们,她们为什么这样对阿槿,阿槿,阿槿做错什么了吗?”岑姨娘摇头,勉强笑着,看着女儿道:“不,阿槿没有错,错,在娘。”“不,”小小的女孩子眼神坚定,她对着流泪的岑姨娘,坚定道:“阿娘才没有错,是她们的错!”岑姨娘为女儿擦好了双膝,又浸了热水敷着,她问女儿道:“阿槿,你知不知道,她们是谁?”沐槿愣了下,抬头看着岑姨娘良久,方答道:“今日下令要罚我的,是大夫人。”“那大夫人是谁?”沐槿闻言低头,绞着手指头,不情愿道:“大夫人是父亲的妻。”岑姨娘却依然不放过,续又问道:“那阿娘呢?”沐槿咬了下唇道:“阿娘,就是我的阿娘啊。”“阿娘还是父亲的妾。”
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却不遂人愿的清晰入耳,沐槿眼眶瞬间便红了,她急急的唤道:“阿娘!”岑姨娘取了绢布按了按眼角,道:“所以阿槿你要明白,阿娘在她们面前,”她摇了摇头道:“根本护不了你。因为,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她低头,看着女儿,忽又伸出手来,将女儿鬓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门外有丫鬟传道:“姨娘,大老爷来了。”岑姨娘随即抬了头,道:“知道了。”她缓缓起身,看了看一旁眼中仍有泪光闪烁的沐槿,心头自然是疼,但她清晰的知道以此刻她的能力,并不能护得女儿周全,六年未见,她不敢保证大老爷还会眷顾于她。宠爱不再,对于一个妾室而言,这是多么可怕、与残酷。
沐璥言踏进阴湿的小屋时,确是微蹙了眉的,沐槿虽是庶女,但怎说也是他的血脉,既是他允准了教沐槿随岑姨娘一处住着,阮氏让她住在此等地界,到底是拂了他的面子。他知阮氏的心思,六年前是,现如今亦如是,阮氏厌着岑姨娘,并时不时的就要使些小绊子,这些,其实只要不碍着他,他便也是懒怠的管的。彼时岑姨娘已然出了来对他见礼:“老爷。”他扶了她起来,眼中似有柔情,道:“锦儿,你可算回来了。”岑姨娘面上微红,低头轻声道:“妾当年任性,非要陪着阿槿去庄子上。与老爷一别六年,妾都怕老爷,要忘了妾了呢。”沐璥言将岑姨娘拉入怀中,柔声道:“怎么会呢,你我青梅竹马,从五岁到十五岁,到我聘你入门,再到你十九岁时,小槿儿出生,又两年后,你我才分别两处,我们相伴的年华,可远远多于分别的时日。”他拉着岑姨娘到坐榻处同坐下,作不经意似的问道:“锦儿,我下了朝回来去问嵩儿的功课,听旁的议论闲话,说婧娴头回见你们,便重罚了小槿儿?”岑姨娘瞧着沐璥言这来的速度,便已知多半是为此而来,是以心里也多有准备,沐璥言最不爱女人哭哭啼啼,故岑姨娘便整理了情绪,平静道:“此事倒是不假,阿槿年纪小,在庄子上住的时候,她又只跟着妾一个人,认生的紧,乍一瞧见夫人如此盛情,多少害怕,便违了应有的礼数。夫人说,阿槿这个年纪,也该立立规矩了。”沐璥言点了点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贤淑。遇着事了,也从不闹。”岑姨娘笑了笑:“温婉贤淑这四个字妾可不敢当,妾只不过想着老爷是个透彻的明白人,什么肯定都比妾一介没见识的女流之辈要看的清楚,妾只需道来即可,况且,哭闹一类,那都是小孩子做的事,妾都二十七了,再哭哭啼啼的,岂不还要叫少爷小姐们笑话。”“是了,这一点上,世上除了锦知,再无他人合我心意。婧娴她,教女一向严厉,你瞧着淑儿方出嫁一年,便已熟练执掌府中中馈,也是婧娴教女严厉的成效。不过到底对小槿儿来说罚的是重了,听说下达具体惩罚的,是婧娴身边的那个胡嬷嬷?”
岑姨娘只觉震颤,她扼制住了自己不可思议的眼神去看他的冲动。她一时竟摸不清沐璥言究竟薄情至何等地步,眼见亲生女儿被罚,还心心念念要为阮氏开脱,将重罚府中小姐的责任推给阮氏身边胡嬷嬷?不过也不错,胡嬷嬷是原先老太太身边的人,又曾得幸服侍过宜贵妃娘娘,虽是奴才身份,但在府中实则早已是半个主子,这回事情就算账赖在胡嬷嬷头上,她不能也不敢追究,因为一旦追究,便是要将沐槿失礼之事传到老太太跟前去。那样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无论结果如何,沐槿还没见到老太太的面,便就已经给老太太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了。是以,她静静的垂着头,依旧是温婉的模样,她暗暗缓和了半刻,方回道:“是。”沐璥言笑笑:“胡嬷嬷是母亲拨给婧娴的人,又是贵妃娘娘原先在府时候的侍仆,娘娘和母亲都是严苛守礼的人,所以也难怪。”岑姨娘竭力掩饰着心下几欲溢出的酸涩,转而言道:“当年妾入府时,娘娘方嫁入宫门,仆从们几乎带走了大半,唯剩下的几个,老太太偏心,也没予妾一个。”沐璥言笑道:“锦儿太贪心,有我偏心着还不够,还要母亲也偏心于你?”“也是,妾有老爷,也够了。”“我去瞧瞧小槿儿。”岑姨娘点了点头,起身引路:“阿槿受了点罪,有些小脾气,到底是给妾纵的,还请老爷莫要怪罪才是。”“无妨,小孩子家,小脾气有点也难免。原先淑儿如她一般大时,也时常和我闹脾气呢。”“不错,妾还记得,八年前阿槿出生的时候,淑姑娘刚刚好也是八岁的年纪,当时老爷正陪她下棋,到一半时妾觉的肚子痛,遣人请了老爷来瞧。妾记得,当时淑姑娘可是好一番脾气,非截着要老爷下完了,才放了老爷来。”沐璥言听闻提及沐淑,眼中便多了慈爱之情,他笑了,道:“那时候淑丫头真是蛮横,好不讲理的。”
沐璥言正出神的时候,沐槿早已得了岑姨娘的眼色前来见了礼:“阿槿给父亲请安。”沐璥言点头:“小槿儿。”沐槿待沐璥言坐了,方才伴着岑姨娘一齐坐在另一侧,落座难免触及双膝伤痛处,沐槿不禁微咧了咧嘴。沐璥言瞧见,便顺着言道:“小槿儿膝上还疼吗?”“回父亲的话,疼的。”沐槿老老实实回答。“小槿儿要记着教训了,到了府上,一切便得按规矩来了,不比庄子上自由。”沐槿点了点头,莫不做声。一时半刻倒还好,可许久下来沐槿仍是一声不吭的,沐璥言的面色便多少有些不好看了,岑姨娘见状,忙是解围:“噢,阿槿还是有些认生。”沐璥言道:“自家人,哪里来的生?”岑姨娘又忙道:“是,是妾说岔了,庄子上除了妾,没有与阿槿一般大的孩子,旁人又都忙着,没什么人同阿槿说话,所以她便有些寡言少语,不过妾想着很快就好了,府上还有七位姑娘,年纪差不多的便有四五位,想必没几日光景,阿槿便会活泼些了。”沐璥言点了点头,并不予置评。门外的侍女传了话进来:“大老爷,二少爷遣人来寻您,说要同您交功课呢。”沐璥言道:“我倒是忘了这茬,每月这时,我便要查嵩儿的功课,我晚上再来看你。”岑姨娘忙道:“那老爷去吧,二少爷这般用功,妾也替老爷高兴呢。”沐璥言点了点头,匆匆应了声“嗯”便挑帘出去了。直待人去了半刻,岑姨娘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哪门子的功课?不过是寻个由头,想走了罢了。”沐槿坐在岑姨娘怀中,闻言不解,抬头看她,岑姨娘笑了笑,道:“阿槿啊,阿娘原不想你这样早的知道这些残酷事情,但到底还是,事与愿违。你爹爹那样聪明的人,在我们娘俩儿面前,连个顺当点儿的谎,都懒得撒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