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以为长大后会当老师,拿着教鞭站三尺讲台,写下一些漂亮的粉笔字,育桃李满天下。然而,那一方天地太高,我的脚步没曾迈进去,如今我天涯浪迹,不曾育人,却颇爱栽树。
今年春节,我从上海拔了几颗枇杷树,带回老家,准备栽在老屋前。在上海,这种树随处可见,而老家,却难觅踪影。
枇杷果与叶对咳嗽,支气管炎有一定的疗效,我还指望它迅速长大,结果,一饱口腹之余,还能疗疗小疾,将生命的长度向前拉出一些距离,减少一些遗憾。
我在老屋大门前用锹没铲几下,竟铲不动了,用力拨几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没发现石头,再仔细一瞧,里面埋着一截树蔸,尚没完全腐烂。
我想起来了,这是一颗枣树的蔸子,这次不偏不倚,竟正好挖到它,莫非有天意,让我对它的一些念想,要大白于天下。
二十多年了,它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只是现在,哪怕碰到它的一些触须,一些已然化成泥土的皮,它就像一个伙伴,呼地一声扑入我的怀里。
院子里有一颗枣树,正对着大门,有碗口那么粗,不管是我放学回来一脚踏进院子里,还是清晨背着书包,打开大门,最先落入眼帘的,就是院子里有一颗枣树,碗口那么粗。
听父亲讲过,它是父母离开大家庭,省吃俭用攒些钱盖了老屋后,从后山移栽过来的。
当时只有麻杆那么大,一米多高,父亲当初还真指望它结果,既可让院子里不那么空荡,抬眼处,有一些绿意,还可以解我们的馋,减少口腹之饥。
我在成长时,它也在成长,我没有成长时,它早已在成长,等到我记事时,它已有碗口那么粗了,枝繁叶密,果实累累。
春天,枝头会绽出一些绿芽,随着微风渐起,芽儿慢慢睁开眼睛,探开身子,看着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在下面也睁着眼睛,数着它究竟会有多少片叶子,今天数这几截枝桠,明天数那几截枝桠,数来数去,数到梦里去了,还皱着眉头放不下。
叶子长齐了,一些小花不声不响地来了,青色的,雪花般大小,羞涩地藏在叶子后面,静悄悄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看它有些什么变化,树下的娃儿有没有长大。
一些蜜蜂来了,在枝叶间穿梭,偶尔一只蝴蝶落在上面,将翅膀合着,像刀片一样篏在那儿。
夜里倘有一场风雨,清晨地上便铺着一些残花,惹得少年一阵心伤,算计着有多少枣子不能成熟,多少花儿失去了妈妈。
父亲会搭着少年的肩膀,说这是自然现像,有些东西注定只会作陪衬,有缺憾才会有更多的希望,留下的总归是精华。
少年似懂非懂,只知道一定要努力成长,争取做那朵傲立枝头永不凋零的花。
果然,哪怕以后的风雨更猛烈,落下的花却越来越少,甚至没有,一枚枚青色的小果倔强地挂上了枝头。
结枣子了,我们在树底下欢呼,绕着树转圈圈,父亲叼着旱烟蹲在门口,看着他的娃一天天长大,像枣子一样逐渐成熟,他的眉头上也开起了花。
有阳光,有雨露,有我殷殷的牵挂,枣子不负韵华,越来越大。
这是一种蜜枣,只有指头般大小,岁月将它的身子由青转向白,由白转向一头浅红,然后全身都披上了红袍,并慢慢变幻成深红,像一个个小灯笼。随着风儿的撩拨,它们在叶子间时而晃一下,时而沉一下,让人分不清彼时的它是不是此时的它。
它们浑身亮着光泽,像镀了一些釉,果肉密实,核儿小,丢一枚在嘴里,嘎嘣一声咬开,脆而甜。
此时,我家院子便热闹了。
风雨过后,一些小伙伴总会在枣树底下逗留,直着眼睛四处探寻,偶尔有幸觅得一颗红枣,匆匆捡起,用袖子揩揩泥土,一下丢进嘴里。倘若一阵风来,众人便一齐抬起头,不顾树上洒下的雨滴,只盼着哪一颗枣子熟透了,经不起风的摇曳,一头栽在自己面前。
平日里,大家都聚在枣树底下,听父亲讲过去的艰辛与努力,眼里满是惊奇与恭维,只盼着他一时兴起,用竹竿敲下一些枣儿分给大家,众人含着枣欢欣地离去。
枣儿全部成熟了,就会拿竹杆打下它们,别看树不大,年年倒可以下大半脸盆。父亲敲着,我们在地上捡,脑壳上,背上像雨水落在池塘里,不停地响起蓬蓬声,我们没有痛只有快乐。
只是,当我手捧着枣儿往嘴里塞时,看见一地零乱的落叶,心里还是有些紧。枣树它痛吗,会不会明年就不再成长,会不会明年少开一些花少挂一些果,会不会因为一年一年的摧残,像父亲一样突然老去,不再矫健?
待到秋天,树叶在秋风的撕扯下,慢慢坠落,树枝上光秃起来,也会有一两颗枣遗留在上面,孤独地摇摆,冷眼等着冬天到来。
冬天说来就来了,它并不与我们商量什么,树枝在寒风中呜呜作响,枝上的刺一颗颗挺着,仿佛诉说岁月的狰狞,格外显眼。
枣树经风历雨,树身漆黑,浑身上下疙疙瘩瘩,沧桑中愈发成熟,它承受着风霜雨雪却愈发坚强,它准备用一年一年的丰硕迎接美好的明天。
少年在风雨中走过,在阳光下成长,越来越挺拔,已不需踮脚,便可摘一片枣叶,吹出心中的憧憬和对未来的向往。
岁月不只有温情,更多的是残酷,它饶过了小孩并不会饶过老人。父亲是老人了,脸庞像枣树一样藜黑,手上像树身一样疙疙瘩瘩,腰板却已弯了,与少年说话尚须仰脸。
父亲忍得了岁月的残酷却熬不过岁月的残酷,他能保持对少年的爱却无法再给予少年更多的爱。
他曾迎着风雨努力地奔跑,一路洒下对少年浓浓的爱,而今却只能逆着风雨躺下,一路藏着无尽的爱不能释怀。他像枣树一样无言,却不能再像枣树一样开出繁盛的花,结出甜密的果,馈赠给少年。
他终日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无力再瞄一眼那一开门即可见的枣树。他的世界经历着冬天,承受着冰寒,下一个春天离他越来越远。
顶梁柱坍塌,家里一下陷入绝境,我们恐慌不已。人穷怨屋瘠,马瘦嫌毛长,母亲请来风水先生看看运数。那先生鼠须一拈,目露精光,像发现什么妖魔鬼怪一般,二指戟张,指向枣树,此树正当门,乃恶树,乃鬼魅托身,恩将仇报,会伤害当初栽培抚养之人,当砍。
如此,逢凶自化吉,吉运当永远。
于是,在那个冬天,寒风呼啸的冬天,碗口粗的枣树被齐根锯断,它的枝桠被肢解,塞进灶膛,化作青烟,它的树蔸被覆上泥土,不见天日。
自此,我家门前没有枣树,没有枣花,没有蜜蜂飞舞,没有蝴蝶停栖,没有顽童仰望,没有枯叶坠落,老屋的春天已经成为过去。
我再也没吃过那么甜的枣子。
父亲并没有站起,他也被覆上泥土,消失在我们的眼里。
而今,二十多年了,老屋衰败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起。大门早已不知所踪,与大门相对的,只是我铲起的一个坑,坑里埋藏的是儿时满满的爱和难忘的记忆。它终于被我翻出来了,并没有腐败的气息,依然是那么熟悉。
原来,虽然有些爱没有一直将我围绕,但却一直都在。
不知父亲是否在那边,年年与他的枣树相依。
我小心地铲着泥土,尽量不再破坏树蔸,我要将它完整地掘起,让它再次走进我的生命,好好珍惜,就像与父亲一起,奢求着再来一世。
在这个坑里,我将栽下一颗枇杷,让破败的院子重新增添绿意,就像父亲当初栽下枣树,留给我果实,我也将留下果实和深深的爱,一代一代传递。
你看到了吗,我写下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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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歲月
難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