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理事会（7）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我希望你原谅费德南德，他为营地付出了一生。”
诺兰说完向图书区外走去，他明白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也知道理事会希望他做什么，不论愿不愿意，都必须履行自己的责任。他必须装作没有痛苦，他必须在斯泰因面前保持泰然自若，那个孩子太聪明，想战胜他，容不得半点错误。
萨娜坐在椅子上哭泣，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迪瓦雷奥时的情形，当时自己对这个少年充满了不信任，少年面容苍白无力，好像从来没有晒过真正的太阳，一个孩子如果出生就链接入某个世界，那么他的一生可能真的没有机会在太阳下奔跑，光着脚在粗糙的海滩边搭建城堡。
她看了眼正准备离开的里维斯。“帮我个忙。”颤抖的请求声。
“什么？”里维斯回应。
“我想去看看迪瓦雷奥。”
“可能不行。”
“为什么？”
里维斯肩膀往下一沉，眉头紧皱，沉思良久才说，“没人能进工作区，没人见到过脱离者的身体。”
“什么意思？那我怎么样才能见到迪瓦雷奥？你也听到了，诺兰说他是我的孩子，我必须见到他。”
里维斯不想拒绝萨娜，他只能如实回答，“萨娜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这个建筑的结构决定了我们只能沿相同的路径经过展示区、图书区、准备区和工作区。到达工作区后，再沿相同的路径返回。我不知道第二条路，也许在工作区的某个位置有一条通往另一个空间的入口，但是我不知道，如果营地有人知道，只可能是费德南德和诺兰。这两位，不论您请求谁，我想都比我更有可能帮到您。”
“如果我不去找他，至少他不会有危险是不是？”萨娜神情恍惚。里维斯见状用力点头表示她的推理没有错。“是的，我想是这样，政府不允许伤害链接状态的人。”
“但我也永远见不到他了是不是？”
里维斯不得不承认萨娜说的话，他小心思忖她的推测，最后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脱离者现在的状况，工作区不被允许进入，乔纳亚和利娅拉究竟在不在那里，还是已经被理事会悄悄执行了封禁。想到封禁，他看了一眼萨娜，不安地问，“
你见到过斯泰因吗？”
萨娜疑惑地回应，“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见到过斯泰因对不对？”
“当然，我看着他来到营地，看着诺兰怎么疼爱他，就像疼爱乔纳亚那般，也看着他一次次违背费......我哥哥和诺兰的意愿。”
里维斯用力摇了摇头，“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些，你想想斯泰因脱离后，你见到过他的身体吗？”
萨娜露出痛苦的表情，随后大哭起来，哭得越来越大声也越来越伤心，里维斯等了好久她都没有从痛苦中恢复过来，“对不起，老师。”他急忙道歉，却无济于事，萨娜还是不停哭泣，既像是悲伤，又像是悔恨。
想到萨娜的记忆并不可靠，里维斯也不想再问，他需要自己去弄明白一些事，在诺兰从世界回来之前，如果他的推测没有错，他不敢想象。理事会如果违背政府法律，只要哈钦斯一个命令，他们就能把工作区的捕捉者全部清除，除非有人保护他们，像当初保护斯泰因一样。
里维斯不知不觉走到莱尔的监测室门口，门打开着，他看见莱尔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阅读，本想不去打扰，但莱尔发现了他。
“里维斯大人。”他喊道。
“莱尔。”
“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去我房间坐坐？”
“好，我马上就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房间，里维斯关闭了控制系统，目光上上下下扫视完不足15平的房间，终于开口，“莱尔，我们能想到办法去工作区吗？”
莱尔第一次看见里维斯因为紧张而颤抖。他思考片刻后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们去不了。即使没有费德南德的人守在那里，按照理事会的规定，我们现在也不能进去。”
莱尔说的是事实，里维斯当然也心知肚明。“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莱尔，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你，也许会给你带来麻烦，很大的麻烦。”
“我们的麻烦已经不少了，你来找我的时候，世界危机等级突破了警示线，理事会不会再等诺兰老师，他们会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
“关闭世界。”
“不可能，怎么可能关闭世界，那不是等同于谋杀吗？”
“你应该知道即使在世界也有大量人口使用虚拟接入吧，他们从世界进入不同的分级世界。理事会首先会慢慢关闭世界，让一些人停留在分级世界，把他们最不想要的世界变得不再美好，不再适合大多数人生活。”
“为什么要这么做。”里维斯问。
“和当初建造世界的初衷是一样的，人类不再适合群居在一个空间里，现代化的城市像监狱一样，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的联系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疏远。当然资源匮乏既是现实更是未来。与这些相比，更重要的是，人们喜欢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世界的人口数逐年递增，尤其近五年来，几乎绝大多数人都在世界中拥有自足的生活，从模仿人类世界到比人类任何时代更好的文明，没有人会愿意主动离开那里。”
“可如果我们把费德南德的监测器对准营地外，岂不是尸横遍野，一片萧条......”
里维斯不敢想象自己说的这种画面，每家每户亮着的灯光中，一个个处在静眠中的人，他们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处在另一种生命状态。世界已经让人不愿离开，现实又如此不叫人留恋，人类几千年的现代文明难道真的要进入一个不可想象的时代吗？
“没有那么夸张，毕竟他们需要断开链接，补充营养剂。”莱尔笑着说。
“所以我想去工作区，甚至......”里维斯又看了一次房门，确定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在监听他们的谈话后继续说道，“我想找到斯泰因，我们没人知道他在哪。如果营养剂的时效比政府印在那些瓶子上的时间要长呢？我想知道它们到底能有多长？”
“上帝，你让我想到一件事。”莱尔突然脸色苍白，惊慌失措。
“什么事？”
“如果有人故意隐瞒营养剂的作用时间......他的目的是什么？”莱尔问道。
“我不知道，所以我想找到斯泰因，如果斯泰因并不在营地，而是囚禁在某个安全的地方，谁给他补充营养剂？有没有可能，根本没有人给他补充营养剂？”
“你越说我越感到害怕，里维斯大人，他们的目的何在？难道不让人们回到真实世界才是政府的目的吗？如果是这样，理事会又为什么要如此紧张？”
“不让人们回到真实世界......莱尔，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那和屠杀人类有什么不同？”里维斯的额头渗出汗来，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莱尔，莱尔也怔怔地看着他。
“老师已经决定去世界揭穿谎言，他承认了所有的错误，而如果一切都是徒劳，他何苦要这么做，如果政府根本不想让人们离开世界......”
“也许我们的推测是错误的。”莱尔总结道。
“所以我们需要找到证据，否则一切都只是猜测。我想现在我能做的是先想办法到工作区，那里是营地尽头，我想知道那里有没有别的通道。”
“你的意思是......”
“你有没有执行过现实任务？”
“有一次，只有一次。”莱尔如实回答。
“我一次现实任务都没有执行过，所以，我已经不知道营地外面是什么样，莱尔，你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吗？”
里维斯的疑问让莱尔陷入沉思，他唯一一次执行现实任务是诺兰亲自布置的任务，让迪瓦雷奥来营地工作，这次任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在脑中试图回想整件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迪瓦雷奥住的街区很小，潮湿又燥热，阳台上没有一丝凉风；他有一个整日闷闷不乐的父亲，除了喝酒就是链接RealX，看上去比诺兰还要大几岁。还有什么特别的？他想到，迪瓦雷奥本人也许是最特别的，他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
“想到什么吗？”里维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什么，看起来都很正常，迪瓦雷奥住的地方街区又窄又小，空气质量很差，好像很多时间没有下雨，虽然闷热，但迪瓦雷奥就坐在阳台上，既没有躲进恒温的房间也没有使用任何降温设备。”
“你觉得他有没有使用什么营养剂或者睡眠替代剂？”
“没有，他看起来随时会睡着，好像就在睡眠之中。”
“莱尔，你是怎么到达迪瓦雷奥住处的？”
“我是......”
“怎么了？”
“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到那里的，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我是怎么到那里的......”莱尔茫然地看着里维斯，生怕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一样。“我说的是事实，怎么会这样？”
“我相信你说的。”里维斯按住莱尔颤抖的肩膀。“我相信你说的，莱尔，放松，我想我们会弄清楚的。”
莱尔用力点头，依然沉浸在对这件事的疑惑中，他又尝试着寻找那段记忆，依旧徒劳。
—
离开码头后，乔纳亚已经在世界独自行走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明白利娅拉如此深爱他，为什么非要整日和他吵架，最终将他赶走。
一开始他认为利娅拉蛮不讲理，但是现在他渐渐重拾对她的爱与情义，只想着尽快回到她身边。
乔纳亚心想，“也许她只是需要我更多的倾听和耐心，也许她真的想一个人生活一段时间，而我自己呢？是的，我没有办法在营地遭遇危机的时候完全置身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斯泰因，只有他能把疑惑解开。或许能帮助营地度过困难。”
怀揣这样的想法，他清楚自己也不能安稳的和利娅拉在海边生活下去。他从码头出发，一路寻觅斯泰因的踪迹。
在小型客船上他第一次看清海面上日日升起的淡紫色迷雾，当它们升起时，头顶上云朵流过，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紫色，这颜色叫人不安，好像呼吸都跟着困难起来。
最初在海边时，利娅拉觉得淡紫色的黄昏异常美丽，仿若少女的芭蕾舞裙，而当他深处海中央时，才意识到这些雾并非全然带着善意。
他小心询问身边的人，人们说这雾是上一个文明留在这里的幽灵。上个文明？乔纳亚不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他想到自己小的时候，世界不过是一个游戏，而如今，这里的人口数逐日增加，人们并不仅仅要求世界给予自己想要的生活，人们甚至接受它的残缺，接受它也有死亡和痛苦，也有悲欢离合。他突然感到身边的人并不是现实的逃避者，相反，他对这里的人萌生出某种模糊的敬意，觉得他们才是真诚地经历着生活。
他回到第一次见到穆切尔的城市，稍作休息，又踏上旅程。他沿着曾和里维斯走过的石阶慢慢前行。路边紫色半边莲和淡绿色薄荷争相吐露芬芳，月桂丛中站着一个女子，穿着浅米色上衣，腰间系有浅蓝色羽毛的腰带，围裙长长的垂到脚面，手中拿着一把笨重的剪刀，正在修剪枝叶。乔纳亚看得出神，人们为何用如此笨重的工具修剪枝叶，早在上个时代这些事就已经由机器设定完成了。
他想到自己从没有如此安静的观察世界里一个无关任务的人，一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发现自己从没有驻足停留，即使和利娅拉一起偷偷在世界游玩的短暂间隙，他也一心只想着利娅拉是否快乐。
路过街边冰激凌店时，乔纳亚想起在这里等候自己的里维斯。他买了一份薄荷和树莓味的冰激淋，售货员笑容灿然，却算不上漂亮，她没有把自己的外形设计成最年轻貌美的样子。乔纳亚却被她递过冰激凌时灿烂的笑容深深打动，这微笑因朴实而绚丽夺目，以至于美味的冰激淋也黯然失色。
乔纳亚连续吃下几口，觉得腹中有些难受，仿佛一根粗麻编织的绳子拉扯自己的肠胃。他想这也许是营养剂不足的联觉反应，过一会就会过去，他不可能在这里生一些肠胃病，这没有道理，据他所知，肠胃炎这类人群常见疾病在改变饮食结构后已渐渐消失不见，更不可能出现在世界里。
这个街区的人说很多种语言，英语、法语、俄语，日语，甚至还有他不太了解的阿拉伯语以及印度语。好奇怪的地方，乔纳亚不禁思忖，世界人口竟然来自如此之多相隔甚远的地区。此番种类繁多的语言和文化，世界竟然一直处在稳定的状态中。他对比费德南德设计的另外一些小世界，营地将它们命名为RealX-1，RealX-2，RealX-3......虽然人口数也逐步增加，但从没有出现过危机等级上升和逼迫费德南德做出计划外改变的情况。世界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世界是活着的。
拾阶而上，乔纳亚望见远处山顶一片吹散的白雾，他猜测那是山顶被风吹起的瀑布，可是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风？这种风如果吹在城市中无异于灾难。
他打算去山那边看一看，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在山顶的教堂里遇见哈茨或者穆切尔。乔纳亚回想穆切尔的容貌，淡红色长衫长度刚过膝盖，仅仅用更浅的红色羽毛装饰了左侧肩膀的位置，这套衣服让他看上去愈发白皙整洁。他嘲笑自己几个月前还把这副优雅的身姿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如今却已越来越认不清那个人的脸。
教堂门前他看见几对准备结婚的恋人，最年长的有七十多岁，另外几对看上去二十多岁或者三十多岁，这个年龄段的人不容易单从外貌判断准确年龄。
恋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好像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他很久没有看到人们脸上这么幸福的笑容。乔纳亚怪自己太少留意世界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除了完成任务，这些年来自己所有的心思就在营地和斯泰因身上，即使对利娅拉，自己也算不上全心全意。
穿过广场，走入教堂。抬头仰望透明的穹顶，忽浅忽暗的紫色迷雾似乎从上方窥视着教堂里发生的一切。他打算询问一位正在清洁桌椅的中年男人，男人专注地清洁每一排长椅，动作缓慢而有节律。乔纳亚等了片刻，等目光与男人相对时，他开口询问穆切尔是否在教堂。答案不出所料，穆切尔外出讲学，几个月前就离开了。
乔纳亚又问，“这里的桌椅需要经常打扫吗？”男人点点头礼貌地回答，“一日不打扫，这里就积满灰尘，山顶的风尘依旧很大。”
乔纳亚不是很明白男人的话，他对灰尘没有太多印象。世界的城市设计几乎全部参照卫星成像库，由费德南德手下最优秀的建造师和敏谜一样不出错的计算机共同完成。为了让世界保持最美好状态，城市并没有完全选用自然气候数据，而是选择了更适合的温度和湿度。虽然不如营地的温度控制那般精确，但是世界的气候依旧是美妙宜人的，即使沙漠地区......反正那里也没有人口居住。想到这，乔纳亚回忆起上山时看到的白雾，能把瀑布吹散成雾状的风力——世界不应该有这样的气候。
他转身离开教堂，阳光和煦，洒在教堂前恋人们的脸上。乔纳亚无暇分享他人的甜蜜，匆匆朝着更远处的山顶走去。他没有野外生活的经验，这些经验人类早就失去了，人类习惯便捷的城市遗忘了气候多变的山谷和丛林。如今，他却一心想要去看看那道瀑布，看看远处的高山中穿梭着什么样的秘密。
走到车型通道上，乔纳亚租用了一款小型移动车，这辆车只能容纳一个人，租金120美元一天，车子最快时速可以达到240公里，自动驾驶限速110公里。开到山脚应该足够了，乔纳亚心想，那里的道路应该不适合快速移动车辆通行，但是那里也没有人，所以不用考虑交通问题，谁会去那些地方呢？人口聚居图上，山谷和丛林仅偶尔会有人口显示，这些数据过于微小根本不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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