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年纪大了,不能纺布刺绣了,也不能烧火做饭了,终日只是坐着,看着遥远的层层叠叠的山,谁也不知道那是何处的方向。二丫头喜爱依偎在祖母的怀里,祖母会讲故事,会讲戏文,会讲远在很远很远的山坡上住着一个神仙,那神仙生的好相貌,如清风明月,如竹枝松柏,如这世上所有的好看。
“遇见了神仙,真的事事便能如意么?”二丫头瞪大眼睛。
天光散尽,祖母微微笑道:“大抵如此吧。”
“那祖母最想要什么?”
她一直如此,目光沉着,似古井无波,倒影这世间的日影缓慢西斜。
“最想要的,”略略合上眸子,“不过是一朵梅花而已,一朵开得娇艳的梅。”一朵开在千山万水之外,长长的朱墙之内,白雪皑皑掩盖之下的那一朵红梅,开在她十七岁的眼睛里。
在祖母最后的故事里,那里边有一座大大的城,琉璃为瓦,金玉为堂,那里边有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裙,站在太液池边看着一池寒水,发髻上那支步摇微微摇晃在她的耳旁。
永宁二十一年,那个时候,那个姑娘一路平淡无奇的长大到了十七岁,人们都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他们都叫她青鹤帝姬,她是她父君的第一个女儿,她出生时,她的母亲生了她整整三天三夜,她的父君在听到她第一声啼哭时,喜极而泣。
那一年的除夕,是青鹤过的最悲催的一个除夕,她同着勇毅侯家的小孙女在席间吵了几句,不过砸了几个盘子,父君说她没个女子的样子,底下一屋子的弟弟妹妹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长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青鹤性格一直如此,天生呆滞愚笨些,不懂的转圜,当下便哭着从席间跑了出去,父君早便说她是大姑娘了,可是既然是大姑娘如何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羞辱她,她好歹也是堂堂大煊长公主。
自是作了长公主的,怕是历朝历代都有些脾气。
跑出大殿便觉得后悔了,那天夜里下了不小的雪,她一脚踏在宫道上长长的雪地便觉得真的是冷寂极了。
可是长公主的脾气让她不能回头,自己赌气跑出来又赌气跑回去,那多么丢人,待到乳母秋娘拿着外衫追出来的时候,早便没有了人影,只余下淡淡的空寂,数不清的雪花笼罩在琉璃瓦上只露出边角翘出的那一抹细微的红泛着光,手中的灯笼晃晃悠悠。
那天夜里,青鹤遇见了神仙。
她一直记得太液池边上,有一树梅花,唯独一树,开得繁盛,不知为何,在抬眼瞧过去只余下一地风霜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不再是那些繁华的人间玩乐,却只出现这样一树形影单只的一树梅花。
青鹤走到那树下,还没有来人,她素来是不爱读诗书便没有心思赏花看雪,不过是觉得终于有一处可以稍稍歇息,太液池寒,一地凉霜,四周寂静,只有花瓣簌簌落下细微的声响。
青鹤是被水声惊醒的,那池水有一叶扁舟,那一池枯荷,少年一身朗朗白衣,站在舟头,那一年雪色满头,在梦中醒来的青鹤定定的呆立在原处。
这世上的清风明月,世上的风花雪月,都不如他好看。
少年有极其淡漠的一张脸,他轻轻的从舟上登了岸,微微上扬的眼角撇过面前的姑娘,看着她冻红的鼻尖微微有些发肿的眼皮子,却也只不过微微点头,他的步子极其轻微,走到这树下抬眸看了满树梅花。
一朵梅花轻轻的落下,落到青鹤的发丝间,那个时候她何其年轻,一袭青丝,漆黑的眸子倒影着帝宫七十二宫宇楼台的寒凉,少年缓缓伸手,从她发髻间摘下那朵梅花。
“送……送你了。”大煊的长公主第一次,不再是赏赐别人,而是送予,把她十七岁这一年最娇艳的那朵花送给面前这个惊为天人的少年。
少年微微顿了顿,垂下眼眸:“在下楚世子南岐,万不敢收下贵人的好意。”
青鹤的心顿时凉到九尺冰窖,楚世子南岐。
那一年,大煊攻楚,攻占楚国都城门下,楚君降,开城门,俯首称臣,敬献岁贡,满宫金银玉器,世稀珍宝任大煊而取,楚君妾室邹夫人携世子南岐入煊为质。邹夫人倾国倾城为人垂涎,一时门庭若市,往来皆是达官贵人,夫人面若桃花,身段盈盈,人称桃花夫人。
“楚世子,”姑娘的语气微微变得寒凉,“你可知本宫是谁?”
南岐困却不发一言,只听那姑娘高傲的抬起头:“本宫叫做高阳,不过甚少有人如此唤我,他们都叫我青鹤帝姬。”
她的眼眸带着足足的傲慢与高贵,她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姑娘,她的父君把她高高举过头顶,连太阳也比不过她,她要给的东西,他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永宁二十二年的春季,这是青鹤最得意的一年,青鹤的胞弟阿元是父君唯一的嫡子,越发得父君的看重,年方不过十五岁却已经能够问政朝纲了。
阿元送给自己最敬重的长姐一件火红的骑装,很是得青鹤的心,穿上这件骑装她便会成为骑场上最抢眼的姑娘,什么勇毅侯家的小孙女,什么康宁郡主都比不得她。
这一年,青鹤差点真的要去见神仙了,围场上的一匹枣红马匹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笔直的冲向青鹤这处,阿元也站在青鹤身边,在青鹤最后的幸存的唯一一丝理智里,她只来得及推开她的弟弟,却在马匹最后嘶鸣的那一瞬间,她只感到一阵风从眉间吹过,那匹马从她面前摊到过去,扬起一阵尘埃,在这片尘埃里,站在不远处的少年手持弯弓,额间的抹额被风吹的微微扬起。
青鹤很没出息,在教练场哭得梨花带雨的长公主大约历朝历代便只有她这一个。
永宁二十三年,这一年没什么特别,内学堂新请了一位太傅,听说讲的很不错,青鹤并不关心这些,不过这一年从来只会在六宫里作威作福的青鹤帝姬,突然在某一日冲到她父君的面前,说是阿元学识广阔,作为阿姊自然也不能差,可是反观自己那点细枝末节的学识着实传出去不好听,她想去内学堂读书。
父君一听便觉得荒唐,那内学堂自来便是男子的去处,她一个女子过去太不成体统。
过了三日,内学堂突然挂起一道围帘,那围帘薄薄一层,其中坐着这大煊历朝历代最荒唐的帝姬,她穿着男孩儿的衣衫,梳着男孩儿的发髻,娇俏可爱。
夫子说的什么,她从不进脑子,不过是在夫子说完过后,每次她都要问边上的少年,你觉得呢,楚世子。
她只略微看得清一点点轮廓,那少年依旧是淡漠的模样,穿着干净的衣衫,轻轻停下手中的笔,朝着她恭谨的回答,回禀殿下,在下如夫子一般认为。
青鹤轻轻的支撑着自己的下巴,眼睛带着笑意。
她手边把玩御花园新开的一朵玉兰,那些日光澄澈透明,如同一个琉璃梦。
永宁二十四年冬,这一年发生了些大事,宫内宫外都开始生了一种怪病,叫做人瘟,宫里处处都是一股硫磺白醋的味道,而就在这场灾祸里,桃花夫人病倒了。
那年冬季依旧是满城风雪,南岐在未央宫门之前跪了三天三夜。
青鹤拜见母亲时,远远的瞧见,便道:“母亲……”
母亲背对着青鹤,青鹤瞧不见母亲的脸,只听到她缓缓道:“善良固然是德行,不适宜的善良却是愚蠢。”
桃花夫人不可活,从她远道而来,把自己的美貌当做铠甲当做武器的那一日开始,她便不容于这帝宫任何一个女子的眼里。
青鹤缩在自己的大撆回头看向茫茫雪色里,只看得见一点点轮廓的人影,深吸一口气,她不喜桃花夫人,谁都晓得那是祸水,是悬在她父君母亲心头的一把匕首,是帝宫所有女子的耻辱,她几步向前,衣裙摇曳,在母亲面前跪下,那天雪地的冰格外的凉,青鹤微微抬起头,她的瞳孔带着期许映照寒夜飘零的雪,道:“救一个人也是救,两个人也是救……母亲若是就这人一命,父君亦会……”
话语为落,一道耳光狠狠的甩过来,青鹤的脸上火辣辣的疼,脸重重的甩向一边,母亲的声音透着寒凉:“青鹤你听好,那些人来到大煊苦苦挣扎煎熬不肯轻易死去,不过是心生期盼,期许有一日可以离去卷土而来,他们日日受着磋磨,那些耻辱爬满他们每一寸脊梁,你以为,你以为是说忍下就能忍的么。他心里带着恨,刻进骨血里边的恨!”
她轻轻扳起青鹤的下巴,母亲手指冰凉,看着青鹤:“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可以,唯独他楚世子不可。”
青鹤心惊,却还是抬着头期许道:“南岐温朗,性格淡漠绝不是这样的人。”
母亲抬起头看着远处,大殿之外,少年衣着单薄,在寒风中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却还得面色如常毕恭毕敬,微微眯起眼睛道,是么。
这场大雪未停之时,桃花夫人终究未能活到这一年桃花盛开。
永宁二十五年,这一年没什么好讲的,青鹤帝姬依旧活得肆意娇宠,她唯一的烦恼不过是那位平时便不怎么在人前的楚世子连内学堂都不去了,这一年,青鹤落水一次,被救起来的时候,问过左右的人却只道是勇毅侯家的小公子救起来的。
永宁二十六年,这一年在史书上有些秘闻,传言楚世子南岐便是这一年某个月夜从大煊帝宫逃离出去的,然后回归故国。不过史书记载大都有误,帝宫防范森严,逃出一人如同夜莺飞出金丝笼何其困难。
这一年的某一天夜里,记不清楚年月了,青鹤打开正午宫门,那是她第一次瞧见宫外,瞧见千山万水,瞧见夜色绵延,瞧见她所爱之人,一骑绝尘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永宁二十七年,这一年,六宫格外的空旷,即使四处歌舞升平,车水马龙,可是她心底眼底突然空无一人。
永宁二十八年,楚国大军压境,大煊还未反应过来,那般臣服的小国如何一夕之间便硬起了脖颈,三月时间,大煊连陷塞北一十三城。
也是同年,楚国使者入帝京,大煊竭尽所能讨好,有大臣谨言,楚国卧薪尝胆多年怨怼恐势不可挡,不如退让谈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君上道,拿何物才可填平楚国怨怼之心?万贯珠宝?还是万里河山?
朝臣口径一致,或许……君上掌上明珠可否?听闻楚世子南岐尚未婚配……
说法传到驿站,楚国使者入殿,静静听完所有的说法,站在最末的使者缓缓走上前来,日光一瞬间照在他的面上,少年面色淡漠,缓缓伸出手来,手握一把匕首,众人大惊,却见少年淡淡抬眸,目视众人,道,青鹤帝姬娇纵肆意,飞扬跋扈,实非良配,必为怨偶,如若我朝诸位今日同意此事,本宫必然血溅当场,魂归故里!
君上当场面色发紧,直指那少年道:“楚国无知小国……大煊长公主定然无下嫁你鼠国之理,且快快滚出孤的煊朝!多看你一眼都恶心!”
那一年,青鹤帝姬成为了帝宫最大的笑话,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笑话说到最后,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太液池边上那一树梅花,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人悄悄砍掉了,光秃秃的树干留着着实难看,最后连根也被挖去了。
永宁二十八年,不知哪一日,记得不清楚了,年老的君上突然抬眸看着自己日渐乖顺的长公主,突然想起来,似乎他这明珠也该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君上本在这年三元想要挑选一个内子干干净净的后生,那一年琼林宴上,站在花丛里边远远看着这边的青鹤,站到小腿发麻,却始终未曾抚开眼前的花枝瞧上一眼。
这世上,任何一人,有什么所谓,她连瞧一眼都懒得瞧了。
这年夏天,老姑娘青鹤帝姬婚配勇毅侯府小侯爷,夫妻间也还算相敬如宾。
可是从这年冬天开始,青鹤开始走下坡路了,大抵一人的人生是不能太顺遂的,她的胞弟阿元,大煊的东宫太子殿下,在某天夜里被发觉浸在寒潭里边,身子早便凉了。
永宁二十九年,青鹤的母亲大病不起,缠绵病榻半年,青鹤随侍左右半年未曾回府。
最后那天夜里,母亲轻轻抚摸她的发髻,青鹤已经很久没有戴过珠翠了,也很久不曾读过诗文了,也很久不曾去过六宫各处了,母亲轻轻道:“天边的星星也是那般好看,你瞧着我们世人只能望着而不可触摸,日子便也就这么一日日都过去了。”
青鹤沉默不语,她已经沉默惯了。
同年,她的夫君战死了,连尸骨都没寻到,青鹤遣散了公主府中众人,又再一次搬回了六宫,她的父君已经老了。
“从今日起,”青鹤抬起头看着她的父亲,“孩儿不愿意离开帝宫一步,孩儿只有父君了,父君也只有孩儿了。”
永宁三十年,帝京城破那一日,青鹤原不知自己还有这样的福气,还能看得见六宫各处宫宇楼阁付之一炬,她看着那些琉璃瓦下映照着的仓皇逃窜的人们,历朝历代的长公主怕是再没有人比她更加窝囊了。
这大煊再没有历朝历代了。
她的父君只准备了一杯毒酒,最后看着她,缓缓道:“高阳,走吧,离开这里。去看看宫外的花朵,去看看宫外的艳阳,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她久久的看着她的父亲,久久的看着这金銮殿,也是在这里,那一年,她心爱的郎君拿着一把匕首,毫不犹豫的刺进自己的胸腔。
也是在这里,她所有的少年时代,所有的金尊玉贵,所有的肆意张扬,都随着殿外所有的灰飞飘散的干干净净。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路,踏出去过后,生生世世的再不相见了。
“后来呢?”二丫问到,摇了摇祖母,却见祖母淡淡的笑了笑,“后来那个姑娘嫁了个人,安安分分的,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算什么故事嘛!婆婆惯会骗人的!”
后来啊,城破那一日,一片泣哀之中,少年轻轻抬眸看着跪在地上所有的人,轻声问及左右:“送走了么?”
左右的人规规矩矩回到:“车驾已经出了京城了。”
又过了三年,昭元殿内案几上不知道被谁放了一杯酒,说是一杯喜酒,他眯起眼睛,轻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很多事,梦见有一年梅花落满头,梦见她鼻头微微发红,梦见有一年一方隔帘之内她总会轻轻问到楚世子你如何认为……梦到很多年前,他从水里救她上岸,冰凉的水里,他的手轻轻抚摸过她的唇。
梦到很多年前,她为他打开那扇朱红色宫门。
他扯过很多谎,大多都很高明,最高明的那一次,他站在金銮殿前,拿着匕首,毫不犹豫。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才不想娶那个嚣张跋扈横蛮无理的公主高阳呢。
青鹤若为楚世子妃,当日城破之时,便是楚世子丧偶之时,在她死去,和恨他却安安分分活着之间,他选择后者。
他去看过一次,站在远远的山坡上,大抵她也无法瞧得见他。
他同她曾经小心翼翼,不敢染上世俗一点点恩怨是非,怎料总是不如意。
只盼来生,他永永远远都是那个太液池边上划舟而来的少年,她永永远远站在一树梅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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