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年了,有同学跟我说,“你不给无极写点什么吗?”
我没接话茬,也一直没动笔。
不是有没有时间的托词,我心里很清楚,是在逃避。
但也种下了一个十年之愿。
对生与死,人莫不怀敬畏。
尤其那些戛然而止的生,不仅会让我当场眩晕,更糟的是经久不能挥去。
这是打小就有的毛病,惟父母知晓,所以家乡遇有老辈亲友走了,只会在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才轻描淡写地知会我一声。
在北京生活廿余年,“白事儿”我从不去,也不写什么,皆因此由。
人过中年,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升起,生与死,需要直面了。
开悟者如是说。
近些年我才勉强自己参加过一二次。
(二)
无极,本名乐水,大学同学,也是在京的玩伴。
1980年代初,来自五湖四海的我们,在金秋,因缘成了同窗。
他是比较早给大家留下印象的同学,因为教授大学语文的老师,首先对他的名字感了兴趣。
老师问,“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典自何处?‘乐’字该读lè呢,还是yùe?”
理工科的我们,多不明就里,倒也不敢以为老师在重演孔乙己“茴香豆”的“茴”字四样写法的迂腐。
“《论语·雍也篇》,子曰:知者乐(yào)水,仁者乐(yào)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lè),仁者寿。”
老师浓重的方言口音,眼半闭头微摇的样子,脱不了旧文人的影子。
“所以,你们应该叫他‘乐(yào)水’,而不是‘乐(lè)水’。”
国人有个经久的嗜好。
想方设法考证拉扯,比如修个家谱,认个显赫的古人为祖,以示血统的高贵。
或者杜撰个典故,显得门第有书香,家学曾渊源。
最不济也要伪托异能,拉个神弄个鬼什么的,当个半仙也是好的,以示自命不凡,好招摇。
我这个同学似乎全不以为然。
老夫子捧着《论语》来敲门,他不喜欢,不让叫他“乐(yào)水”。
名从主人,所以同学中只知有乐(lè)水了。
多年后,社会交往中他多以“无极”自谓。
我猜不透因由,也没听他解释过。
其中是不是有宿命的迷信成分,不敢乱言。
(三)
“穷清华,富北大,不要命的进科大。”
那个年代,考大学算是为国家选拔栋梁,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实属不易。
前后十余年平均录取分数全国第一的中国科大,能上她,更不易。
进校时只十六岁的无极,产自江苏武进,吴文化发源地之一,出过几位小朝廷的帝王将相。
还有很多大儒,近现代的有瞿秋白、刘海粟、吴阶平等。
同班中也有桐城派故里来的,有临川才子,梅县学霸,最小的女生才十四。
高考筛过又掐尖来的,自然没有软蛋儿。
要说谁比谁更聪明,非吵翻天不可。
写到这里,我不禁手抖肝颤了,怕有不服的老家伙要拍我。
书念得好,是基本功。
有些学生的书法、琴棋、文史功夫相当了得,颇有专业水准。
只是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偏见所强扭,才从了理工科。
无极的才艺和社交能力是出众的,班里文体活动的积极组织者,学生会的活跃分子。
若干年后,我们都在北京生活。
正值保龄球风盛,三五个同学便组了个兴趣小组,几乎每周末都去海淀体育馆锡华俱乐部运动一番。
要保证活动基本公平,可持续,并不容易。
无极最热心,规则几乎都是他琢磨出来的,我们自然乐得遵从。
比如,得分最高者与最低者结对,以此类推,捉对厮杀,每局重组,竞争性和趣味性兼备,流了汗,斗了嘴,心情还超爽。
败者出球资,逐局结算,结余做聚餐费用。
不管当期还是长期,每人的出资额大致相当,不存在总让谁请客的弊端,也就杜绝了不必要的嫌隙。
活动持续了好些年,诸多外地或海外来京同学都参加过,莫不称赞。
直到无极走了,欢乐场变成了伤心地儿,我们便不再去了。
有一天,大家不约而同想去故地凭吊,俱乐部没了,湮灭了。
(四)
在生意场的朋友圈里,不少活动也是无极组织的。
互联网兴起之时,无极从新加坡回来,创办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以“你好”为商号,亏他想得出来,经营得相当不错。
我毕业后一直在中关村工作,对信息技术和互联网的发展与机遇自视了解,所以对他的精神和作为敬佩又尊重。
无极就是这样的性格,求新求变,敢想敢干。
大学后期,学校创办了一个叫信息班的,是新专业的尝试和试点。
各系敢于尝新的一些人转入了信息班,无极是其中的一员。
大学毕业后,我继续做研究生,那时通信远不像现在这样随时随地、无时不刻,同学间相互联系并不容易,大致知道他与其它几位同学通过研修生项目先后去了东洋,做程序员。
再后来,听说去了新加坡。
大约九十年代中后期,具体年月已经不记得了,中关村的那段北四环路还没修通,怎么再联系上的也想不起来了,总之,无极来北京出差。
我俩在现在鼎好大厦位置的一家洋快餐店见的面,他谈了回国创业的想法。
从此,我们几个同学一直保持着较为频繁的联系,常厮混着一起,也大致见证了他创业与成长的脚步,挑战与超越的历程。
(五)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婚姻家庭事业上的烦恼,就像有阳光的明亮就有阴影的黑暗一样,不可避免。
无极估计不会比我们的少,但他绝口不提,从来给人的都是光鲜的印象,开朗,阳光,健康。
每次见面乐呵呵的,信心满满地给我们讲他的新鲜事、新想法。
常在一起打球,清楚他身体素质相当不错,比我们爱健身,颇能显出几块肌肉。
一米七十多的个儿,白皙,戴眼镜,斯文,帅气,活力。
2005年9月份,我换了新工作,有些忙,暂时没顾上打球的事。
突然接到春华同学的电话,“无极病了,有段时间没打球了,你抽空给他打个电话吧,问候一下。”
放下春华的电话,立马给无极打了过去。
“哥儿们,怎么了,要不要去看看你?”
“胃溃疡,老毛病,过几天就好了。你们不用来。”还特意补了一句,“国庆节假期和你们去打球。”
他胃有点小毛病,我们是知道的。
听话音,虽不至于多洪亮,也没有太异样的感觉,我也就没在意。
(六)
国庆节过了,无极没有出来。
十月份过了,无极没有出来。
到了十一月,无极还是没有出来。
电话打不通,我们不安了。
多方打探扫听,一会儿说是出差了,一会儿说是出国了,都是间接的消息。
无极像人间蒸发了,失去联系。
直到18日晚,正在商务应酬中的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无极走了!”
惊愕!惊愕!惊愕!
追问任何细节,比如在哪儿,因病还是意外,通告者均语焉不详,只确认结果是真的。
立即与春华联系。
春华一手抱着手机,一手抱着座机,接打了无数个电话,查证消息,通告同学朋友。
一个多月前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毫无征兆,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呢,他才38岁啊。
绝对不能相信!
那几天,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满脑子充斥怀疑的我们,还有阿彪,专程从上海来,就是想弄清所谓的“真相”。
然而真相却被人刻意遮蔽封锁,不容接近。
其中不乏冲突,甚至威胁。
经过几天,终于打探到了一点信息,便相约一早去空总医院送无极最后一程。
“人天没亮就被拉走了,我和阿彪追到八宝山,什么都没见到。”春华电话里告诉我,“你也不用来了。”
吊诡的事件,诡异的人。
怎能不令人生疑呢,这里面不会掩藏着什么阴谋,不会是谋杀吧?
咨询一医学博士,“有没有哪种病,没有先兆,却可能在一个半月里,就死了?”
“最可能是恶性脑肿瘤,一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很凶险。”她说,“你问的这个人是不是有家族史?”
噢,天哪。
之后零碎信息串并起来,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无极上大学时,父亲似乎就不在了。
“知者乐,仁者寿。”
虽然孔夫子没说知者一定“不寿”,想来无极心里必是膈应的,故而不愿从“知者乐水”的典故,更不惜改名。
宿命吗?倘若迷信能带来哪怕些许的心里安慰,也是好的。
“真相”隐瞒者的行为或许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七)
十年了。
该兑现我曾立的愿了,“如果十年还忘不掉,就写点什么。”
就是这篇不为生也不为逝,不为纪念也不为忘却的杂文。
当初没有亲见他的走,至今也没见直接的可信证据,以“科学或逻辑”的诡辩,只能确认为失联。
他或是隐居或是远游了呢,在这个世界,也可能在另外一个世界,只要他自己开心就好。
唯心吗?我愿如此。
2015年11月18日 于美国宾州
【后注:这是一篇小说,只是一篇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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