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录·16｜谈疾病和馈赠

文/大龙

如果把疾病看成是一个困扰，一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大概很多人都会同意。但如果把疾病当成是一个礼物，甚至一个馈赠，大概就少有人会这样认为了。

疾病，尤其是重病，让一个人无法正常工作，无法正常生活，甚至连累一个家庭。让人避之唯恐不及。谁会愿意把这样的东西当成礼物呢？

什么是礼物呢？礼物是一件给人带来好运的东西，但这好运不是发生在当下，或者说起于当下，发生在未来。礼物，是一种祝福。

如果一个人把疾病当成是礼物，他就会把它当成是天使传来重要的讯息。如果他正常康复了，却没有捕捉到这个讯息，那他就错过了这个珍贵的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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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疾病本身，就是身体给它的主人的一个信号和提醒：它受到了某种不正确的对待，该善待它了。

起初，症状并不明显，问题也并不是那么严重。但足够起到警示作用了。可是它的主人却经常粗心的忽略这个讯息。直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这个对我一发不可收拾的疾病，被确认是一种罕见的血液肿瘤，这个信号的提醒方式就是四肢瘫痪。我是2017年7月底正式发病住院，直到2017年12月自体干细胞移植手术后出院，现在仍在家康复。其实，在正式发病前一年，我就经常感到口渴，后来皮肤也开始变黑。我妻子也警觉到并提醒了我，可我仍然忽略了，仍然没有当成一回事。我仍然每天饮食作息不规律，仍然每天加班到很晚。

黄帝内经第一篇就讲，“食饮有节，起居有常；恬淡虚无，精神内守。” 如果能做到，就可以百病不生，延年益寿。就这么简单的十六个字，这么朴素的一个道理，我也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光知道一个道理有什么用呢？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

某种程度上，人是一个偏执，又带有侥幸心理的动物。在某件事情没有发生在他头上时，他总是会以为自己会足够幸运，可以神奇的躲过。直到有一天，当不幸真的降临，他才手足无措，并抱怨老天为何如此不公，为何发生不幸的是他？其实，一切早已注定。万事有果，必有其因。没有人，是可以逃脱的。

一个道理，一个常识，一个人如果没有亲身尝过，是不会轻易成为他身上的一部分的。人们其实是喜欢以身试险的，而且教训还要足够深刻才行。

在疾病演化成重病之前，身体一直在通过各种信号提醒它的主人。当主人一直忽略的时候，它才被迫以一种激烈的方式提醒对方。当主人最后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是的，我终于接受了这个讯息了：健康，当你失去时，才知道它的重要。身体，如果你不善待它，它终究会反抗。只是，这个学费有点昂贵了。

2

当我生病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除了亲人，还有相识的老乡，同学，同事，朋友，都过来看望我。身在远方的亲人、同学和朋友也送来祝福。我很感动，感恩。我远方一个姨，从小极疼爱我的，在得知我患此血液肿瘤重病致四肢瘫痪后，连哭了三个晚上。我所在公司的董事长，也是三番五次不辞辛苦的亲自到医院来探望我。期间由于各种原因我换了四家医院，在家中和各个医院之间辗转的时候，我一个在京的亲戚，每次都是他辛苦的背我上下楼和乘车。住院手术那段时间，我弟弟也请了长假，不远千里过来，在隔离的无菌手术室，陪护了我整整一个月。妻子每天工作间隙，从家里带肉汤过来，给我补充体力和营养，但因为严格隔离，我其实见不到她的面，但我可以感受到这份爱意。还有一个知交好友，长时间以来也一直远程给我陪伴和鼓励，给了我重要的精神支撑，在我手术期间甚至要飞过来看我，因为我被隔离不能见外人的原因才作罢。我出院后，多位同学朋友同事老乡都到我家中来探望我。一位老家的中学同学，专程不远千里赶来，代表原来上高二中一班全班老同学，给我送来慰问金和祝福。我一个在京同乡好友，现在仍然每周都要接送我去中医调理。还有很多很多。

我的病情竟然惊动了这么多人，牵动了这么多人。这时，我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讯息：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在关爱着我。这个讯息对我至关重要。

在过去很长时间以来，这个讯息某种程度上却被我忽视了。于是，在临睡前，我一直默念他们的名字。我知道，这个简单的睡前感恩仪式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但却给了我内心一种温暖，一种力量。疾病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这个讯息给了我勇气去战胜眼前的疾病，以不辜负他们的厚爱。也让我知道，将来应该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话。

3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在床上和轮椅上度过。

我不能再正常工作了，我被迫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也离开了我原来钟爱的事业。我被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中：在一个方寸之地生活，哪里也去不了。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另外一个重要的讯息，我必须捕捉到这个讯息的含义。不然，就错过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个含义的答案开始逐渐浮现。它在向我指出：我原来所追求的所谓事业，所谓成功，和健康相比，和家人相比，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不再那么必要。这个讯息，向让我清晰的提示，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真正该珍视的。什么是需要适当放弃和放下的。

是的，过去几年，由于追求事业的原因，我亏欠家人太多了。没有时间陪伴妻子和女儿。尤其女儿正处于成长的关键时期，但我陪伴她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然而现在完全不同了，我在家里，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伴女儿。我和女儿的关系更加亲密了。看着她和陪着她一起成长，给了我无限的喜悦和感动。这给了我完全不同的生活的意义。我的亲子教育文集《陪伴》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创作的。

是的，我现在不仅有大量的时间可以陪伴女儿，而且，我也终于有时间可以写作了。写作其实一直是我从小的梦想，可过去30多年，我却一直没有怎么动笔去写。当一个人的生活仅限于床上和轮椅的时候，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只有思考，阅读和写作了（包括陪女儿，我也主要是陪她阅读和教她写作。陪她聊天，教她思考。）

以下是小学一年级女儿写的第一首诗作：《冬天的树》。

《冬天的树》
文/龙龙
冬天的树长得很高
树叶都已经掉光了
树枝是光秃秃的
树枝上盖满了雪
雪花飘落下来
一点声音也没有
树的模样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树杈像无数有力的手
笔直的伸向天空
天空是湛蓝湛蓝的

远处一只鸟儿飞来
停在树枝上，唱着歌
风儿飘呀，风儿飘呀
树枝轻轻的摇
和鸟儿一起快乐的跳着舞
窗户边
有一个小朋友惊奇的看着它们

还别说，有点像模像样的。我也写了一首《冬天的树》回应她。

《冬天的树》
文/大龙
深冬了
一棵光秃秃的树
伫立在窗前
树杈裸露着肌肤
对抗着呼啸的寒风
她没有像人类那样蜷缩起身体
而是张开手臂迎接向前
一天又一天
她是否也在期待着春天？

在这死寂一般的城市里
竟有这顽强的生命
我想在那海岸，在森林，在河边
也有这无数的挺拔的身躯
舞动着她们不屈的肢体
似乎在证明
她们自己就是春天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又过了多少世纪
她们中有的归于了尘土
又有新的生命伫立在前
那迎接寒风的姿势
却始终未曾改变
2018/2/9

这首诗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当时心境和对抗疾病的一个写照。

现在，除康复训练外，我的日常生活方式就是陪伴家人，阅读和写作了。虽然我是被迫，抛到这种生活方式中，但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它其实是我内心真正喜欢的一种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应该追求的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平和而宁静，既简单，又充实。而陪伴，阅读和写作又是我内心真正喜爱的。我还能乞求什么呢？我还需要乞求什么呢？这就应了那句著名的话：“当下就是最好的安排”。我一个至交好友，在我生病期间把这句话送给我，现在应验了。也应了另一句话：“当上帝给你关闭一扇门的时候，总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我一个很要好的同学把这句话送给我，现在也应验了。

当我捕捉到这个讯息的时候，我的心就安静下来了。

4

这场疾病给我的讯息，还有更多。

过去，我和妻子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在我严重抑郁的那两年，我们的关系一度很紧张。后来我离开一个稳定的单位去创业，她也很反对。她似乎从未在精神和物质上支持我追求我的事业。我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某种程度上甚至形成了心结：我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

现在，这场疾病给了我另外一个有意义的讯息：这个心结，到了该打开的时候了。

在我住院手术那段时间，妻子差不多每天都会给我送来肉汤。我那时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医院的食物又难以下咽，加上化疗的原因，有时实在没有办法进食。如果不及时补充一点营养，几乎难以撑过去。所以那段时间妻子一直很操心劳神。由于我的疾病后来一直恶化，同时因为非常罕见，一直没有确诊。妻子不得不多方打听，在各家医院辗转联系，前后去过七八家医院，几乎把北京最好的医院都跑遍了，先后在四家医院住过院。她要办理各种复杂的病床预约和住院手续，很多指标在这个医院检测不了，又要联系外院。真的是让她心力交瘁。

同时，经济上压力也很大。因为医保只能报销一些最基本的费用，真正用来救命的昂贵的医药费和先进仪器的检测费，都要自费，一些救急的药，还要托人去国外采购。由于我自去年七月底住院，第三天就已经生活不能自理，需要请24小时护工进行护理，现在还在继续护理，况且每周都要中药调理，这些都是不菲的开销。当然还有女儿教育的开销。而我自己又断了工作和经济来源。因此，经济上的重担，现在就全落到妻子一个人身上了，几乎把妻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看到她一个人艰辛支撑这个家，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终于也体会到了她的坚强和不容易。逐渐也就能够理解她过去一直以来为这个家所作出的辛苦付出，而这点是我过去一直没有认真体会，一直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于是，我们之间过去的一些闲隙，在这个过程中也逐渐冰消瓦解了。我开始觉得自己有愧于妻子，但我这个人又不善言辞，所以有一天我只好作诗一首《岁月》赠与她。

今天，我在你的耳鬓
又看到了一根白发
我忍不住想拔下它
可你说，这是岁月
本该有的样子啊

我想起多年以前，我们坐在小山上
我就是这样拨弄着你的头发
柔顺的青丝在风中微扬
你手指远方，
叫我看天边的红霞

那时我们也有梦想，也有情话，
我们把这些轻轻的叠好
装进信封，寄给岁月
现在我们小心翼翼取出这信笺
不曾想，它已泛黄成画

匆匆的岁月呵
夏推着春，秋推着夏
脚步一刻也不曾停下
我们还来不及回头看来时的路
足迹就和落叶一起，碾成了泥巴

如今，我们还有温暖，还有韶华
我们把期待剪成窗花
如今，我只想再说一句道歉的话
为过去曾经犯过的傻
也为岁月在你身上留下的伤疤
2018/3/3, 北京。

妻子看后也感动的落下眼泪。在这一时刻，我们之间的感情也真正的增进和加深了。其实结婚这十五年来，除了最初的几年，我们后来各自忙着工作和事业以及孩子，就很少有过真正的沟通和交流，更别说推心置腹的谈心了。但现在，我们沟通和谈心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妻子自己也在增加阅读范围和学识。这样我们也终于可以将探讨的主题，从科学，心理，育儿，生活，拓展到艺术，历史等领域了。也许将来随着她和我自己的进步，我们也可以探讨更深的主题，如哲学，神学，佛学。某种程度上，这是也我喜欢和渴望的一种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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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对于这场疾病我能说什么呢？虽然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困扰，但却无疑又准确向我传达了过去我不曾接受到一些讯息。而我又非常幸运，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些讯息。也许，还有些讯息需要我进一步挖掘。但我觉得，这个礼物--疾病带来的讯息，所赐予我的已经够多了。

某种程度上，因为疾病的原因，我的生活质量下降了。但因为它带来的这些讯息以及对它们的捕捉，我的生命质量却极大的提高了。我个人获得了重要的成长。我和我的过去和解，和我身边的人以及我爱和爱我的人和解，和世界和解。我的内心获得了平静和安宁。我看见了更深和更广的生命的向度、内涵和意义。而将来一旦我走出这个疾病，我相信我的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都会再次双双提高。

这就是我为什么把这场疾病称之为上帝送给我的一个礼物的原因。是的，疾病，还有人生中的其他各种不幸，其实都是生命赐予一个人的礼物。一个人需要做的，就是准确的捕捉到这个礼物所携带的讯息，从而促成他真正的自我成长和生命质量的提高。但如果他只是想着康复和摆脱不幸，却错过了这些重要的讯息，就很遗憾的，错过了这个生命的珍贵的馈赠。

2018/5/11，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