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而好乐 富而好礼

子贡是孔子特别欣赏的弟子，他善于经商，发了大财，孔子能够周游列国，少不了他的资助。

子贡发了财，发了财之后该怎么办呢？有一次，他向孔子请教了这个问题。

子贡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可乎？”我贫穷时不谄媚，富裕了不骄傲，这样可以吗？

大抵普通人的态度，贫穷难免自卑，难免向有钱有势的人谄媚。这也正常，因为有钱有地位的人，有资源帮助你，也有能力毁了你，就象孟子所说：“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孔子回答说：“可矣。末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这里的“贫而乐”显然有缺文，贫穷有什么好快乐的呢？贫穷时也能够快乐，不是因为贫穷而快乐，是因为贫穷之外有别的东西值得快乐。

因此，一些学者补了一个字“道”，“贫而乐道”，虽然很穷，但因为心中有道，所以值到快乐。

庄子似乎也执这个观点，在《庄子》一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孔子问颜回，你家境贫寒，为什么不出去做官呢？颜回说，“我无心做官，城外我有五十亩地，足以供我吃饭；城内我有四十亩桑，足以供我穿衣；弹琴吟唱足以使我欢娱，学习先生之道足以使我快乐。我不愿意出仕做官。” 

颜回虽然贫穷，但心中有孔子的道，所以快乐，难怪孔子称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但“贫而乐”，是“贫而乐道”吗？

如果是“贫而乐道，富而好礼”的话，我们看《论语》，把道和礼并列，除此之外就没有别处有这样的用法了。包括其它的儒家典籍，也没有把“道”和“礼”相提并论的，反而“乐”和“礼”经常并列对举。

如：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宰我主张守一年之丧就可以了，他的理由也是：“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

孔子一辈子的政治主张，就是恢复西周的礼乐制度，因为春秋己降，已经是礼坏乐崩了。什么是礼呢？就是大家族、大家庭之内的长幼尊卑秩序。西周是建立在宗法血缘基础上的社会，周天子是诸侯的老大，诸侯是卿大夫的老大，卿大夫是士的老大。但春秋时代，诸侯不再把天子当回事，卿大夫不再把诸侯当回事，士不把卿大夫当回事，整个上下尊卑秩序全乱套了。孔子曾描述这一社会现象，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天下不在正确的轨道，天子的事诸侯做主了，诸侯的事大夫做主了，到了最后，大夫都做不了主，由大夫的家臣做国家的主了。

乐是什么？家族、家庭之内虽然有长幼尊卑秩序，但毕竟有血缘关系，是同族人，同一家人，彼此之间有着温情脉脉的关系，这就是乐。但春秋以降乐也被破坏了，不讲温情脉脉了，日益代之以严刑峻法。

儒家的礼乐制度，是自然产生的。礼乐制度，来源于先人的祭祀活动。在祭祀天地、祖先的时候，家族的家长自然在最前列，与他同辈的按长幼次序依次排列，再接下来是子辈，以同样的次序排列，再接下来是孙辈……这就是礼！

这样的次序排列反映了长幼尊卑，但另一点不容忽视，就是他们是一家人，彼此之间有着温情脉脉的亲情。这个时候，乐声响起，在音乐声中，所有参加祭祀活动的人，似乎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彼此，与祖先融合在一起，彼此之间也融合在一起……这就是乐！这个乐，实有类似宗教的功能。

《礼记》说：“礼别异，乐统同。”礼是用来区分长幼尊卑的，而乐是用来消弥彼此的差别，和谐族群的。所以，“贫而乐，富而好礼”，说是“贫而乐道，富而好礼”，不如说是“贫而好乐，富而好礼”。“贫而好乐”的意思是说，虽然贫穷，但彼此都在祖先之灵的关怀中，都在一个大家庭里面，虽然有长幼尊卑，但都是大家庭中不可抛弃的一分子，有一种对等尊严的意味。富而好礼，就更容易理解了，富裕了也不要觉得高人一等，要遵守礼制的规定，不能出格，否则会被族人耻笑。

随着春秋时期铁器、牛耕的出现，使小家庭的生产可以脱离大家族、大家庭而独立，传统的大家族、大家庭逐渐松动。而国家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也有意识的瓦解大家族、大家庭，以巩固王权。尤其是在城市，那种温情脉脉的亲情社会逐步被没有血亲关系的人群所取代。在无亲缘关系的社会，才会出现“贫而谄媚，富而骄傲”的情况。道理很简单，在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大家庭中，财产共有，谄媚、骄傲的土壤并不存在。无血亲关系、财产私有的社会，以权力和金钱欺负人、压迫人才成为普遍的现象。

孔子既然说“不若贫而好乐，富而好礼”，说明当时贫则没有尊严，富则颐指气使，已经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这也说明了当时大家族、大家庭的分化瓦解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

孔子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希望回到西周去，回到那种虽有长幼尊卑，但彼此之间有着温情脉脉的小共同体社会中去。

孔子也曾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个道，就包含礼乐在内，所以，以“道”与“礼”并举，不如以“乐”与“礼”并举更准确。

“贫而好乐，富而好礼”比“贫而乐道，富而好礼”佳矣。

 “贫而好乐”对我们现代人有何启示呢，一个人虽然贫穷，但不要以为自己低人一等，自尊、自爱，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这才是快乐的源泉。

孔子曾经称赞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意思是说，穿着破旧的棉袍，与穿着狐貉皮袍的贵族站在一起而不觉得可耻的，大概只有子路吧。并引用了《诗经》中的一句赞扬他，“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不嫉妒，不贪求，有什么不好呢？

“贫而好乐”，就体现了这样一种自尊自爱自立的人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