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极早，我站在阳台上刷牙。漫不经心地抬头四望，天，纯净如洗的靛蓝天幕上浮着一枚向下弯曲的月牙，新白明亮泛着静静的光芒，在蓝幕布的映衬下，比千纸鹤更显洁净。蓦然，我联想起一个人，干干净净，像初生的孩子、如清白的少年, 比新月还明净——他便是我的枕边人，霖先生。
我认识霖先生已二十年有余了，尽管我们结婚还不到五年。很小很小的时候，还不及豆蔻年华，他就已经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他是我姨父的侄子。逢年过节，在姨父家遇见他，从未互相打招呼，笑，羞涩又干净的酒窝，是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年少之时，除了觉得他清秀腼腆是学霸级的同龄人，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更不曾料到有后来的姻缘。我曾辗转于他所在的初中求学，大学毕业之时也曾去他所在的漳州实习，但都是后知后觉，当时并不知道有另一个休戚相关的人在附近。
及至待婚之年，忽一日，鲜有联系的表姐来了一通电话，问明我仍形单影只之时，便单枪直入——我来给你做媒，对象正是他。
那时我在深圳，他在厦门。这位典型的理工男在表姐给了我的电话号码之后，几乎一个月都没有和我联系，我也基本把这事给忘了（事后他解释是因为那段时间工作太忙）。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只听声音，我便知道是他。其实我们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见过面了。可是彼此并未提及照片，我们就这样聊开了，直聊到两个多月后才互见庐山真面目。
待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双方都和印象中的样子有大变。记得初见面那天，接到他的电话，我从住处跑去附近的公交站台接他，当时下着小雨，他撑着一把朴素的大黑伞，穿着普通的休闲长裤和T恤，背着双肩包，很像个学生，因为身形瘦削，显得出奇得高，但是脸上的笑容仍然干净羞赧，眼眸子的底里更是清清白白，毫无遮掩，是一种坦荡荡的光明磊落。
彼时，他永远是在晚上九点左右QQ跳跃，饭点短信提醒吃饭，两天一个电话，从一开始直到结束异地恋共处一室之前，时长逾一年竟从未间断，这也许就是理工男的信仰——做事情持之以恒，循规蹈矩，绝不中断。他这种谈女朋友不讲究技巧的实干精神，我曾传授给好几个正在追求GF的男性朋友，然而，他们都难以实践，或是脸皮薄，或是有别事侵扰，终究是难以为继。而我正是看上了龙先生的这股子用心的执拗劲，从此义无反顾、共度余生。
记得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我总是那慷慨激昂的一方，而他常常是那个附和的人，在喋喋不休中，我就像一夏躁动的湖水，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面前；而他惜字若金，吐气如兰，像一口深井一样涌纳有度。然而，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他已是说话频率在巅峰阶段了，其后至今数年，他更是缄默寡言，仿佛当初已然用尽了说话的元气似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从不抱怨，从不评论时事，也绝不说人长短。多言多语的我，常常信口开河而事后诸多后悔，可是在他身上，我居然悲愤地发现，一个人竟然可以和自己和他人和世界如此和谐共处，没有任何分裂冲突，这真是怪事一桩——其实他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因为他的沉默少言，我们相处至今，从未大吵。往往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之时，他依然镇静自若，岿然不为所动，我于是常常偃旗息鼓，深叹奈何。对于话少如他而言，吵架实在是不屑为之，除了被迫看跳蚤独自演戏（跳蚤当然是我啦！），也实在没有其他欲望。只有一次，我看见他主动生气了。
那是他去重庆出差的某个星期。周末之前他已暗示不会回家（出差工作完不成），我于是带着孩子去大姐家玩了，事先并未和他言说。等到他电话来询，我说在大姐家。他突然一反常态，气鼓鼓地赌气说，那我就不回家了！我立马觉察到他遇到难题了，默默地挂了电话。给他留了点时间平息后，然后发信息过去：“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对不起，老婆。我想快点回家，可是这边的工作完不成，我心里非常烦躁。” 我即刻就明白了缘由。霖先生是个非常恋家的人，只要不上班，恨不得分分秒秒都腻在家里，连和同事出去玩都希望带上孩子家人。所以当出差一个礼拜后却还不能如期回家，对他这样的宅男实在是不可忍受的。
除了顾家爱家，霖先生原是个非常干净的人，不仅讲究生活卫生，心性更像孩子一样单纯、像原石一样质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着意吃穿用度，更没有任何怪癖，甚至都不爱看美女，对这点，我实在深以为罕。
我自知不是美女，可是偏偏长了一对好色的眼睛。每每在街上或者在路上看见身段窈窕，容貌俱佳的美人，总是垂涎欲滴地直拽他的衣角，“看，美女！”简直抑制不住波涛汹涌的爱慕之情，然而，旁边这位，抬起黯然无光的双眼，冷淡地回一句：不觉得。额，我去！我看美女是真的完全超越女性的身份去欣赏，我让他看，是真心想要分享我发现的美和体验到的喜悦，可是对我身边这位如此倒胃口的对象，屡屡领教之后，实在深觉失望，从此后，看见美女也坚决眼目独享，独享之时，还免不了暗留余波，暗自监测下他的正常反应。数次之后，果真验证，一个美人在他眼里就只是一个肢体动物而已，并非和我或者和他有一毛钱的厉害关系。霖先生对人对事对物，不逢不迎，这是他发展到极致的“美德”，尤其在欣赏美女这一块，这是我的喜还是我的忧呢？我总是免不了事后多瞅几眼镜子，最后只得承认，我绝对是他不识好歹的瞎蒙乱混。
说到不逢迎，霖先生的确是不谙世事。对一切人情世故，他就像原纸一样空白无字；对各种繁文缛节的交往礼节，他也全然无视，完全按照自己孩子般的行为习惯一概处理。有这样心性纯洁无暇的丈夫，这对我这样天生积习曲意逢人的妻子而言，实在是捉急万分。通常，明明一句客套话就可以让长辈喜笑颜开的事情，霖先生肯定会耿直不误地说真心话；明明可以对朋友大献殷勤地时候，霖先生肯定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明几句甜言蜜语就可以让我心笙动漾的情境，霖先生肯定会直言不讳地表达真情实感……我起初归结为他不会为人处世，还几次拉出榜样人物让他从善如流，他自是点头如捣蒜，满口知错就改，然而终究于事无补。
后来我遂留心观察，却发现他是一个非常有真心的人，只是在众人面前他自顾不暇。他会在我给父母礼金的时候建议多加一些，会留心记得某个亲人的喜好，也会对我的日常生活琐事格外上心。但是，他不是一个善于在人前表现的人。在人群中，他是处于自己的舒适区外的，那个时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为隐藏自己、保护自己做努力。所以，外人看来，他就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又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傻子，似乎非常空虚一般，只有我明白，那个时候的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因为相比他人对社交的游刃有余，他实在不擅长此道，所以总是显得呆头呆脑，心不在焉。
除了社交不娴，霖先生还有孩子一般的秉性——他容易哭。我们初交往的时候，因为工作压力异常大，在他的多次怂恿下我辞了职，便第一次去厦门找他玩。他得知我要去，事先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可是我玩了才两天，就决意要返深，一方面是没工作心里慌慌的，一方面是有意放慢交往速度。霖先生极力挽留，我仍不为所动，执意要去赶车。仓促赶到车站，误了车，退票后仍要赶凌晨到深圳的车，这下霖先生坚决不退让，必须让我明早再走，于是不得已只能迁就他在车站附近住了宾馆。才刚把行李放下，霖先生就躺倒在床上开始默默流眼泪，我一时慌了，左探右询才知道人家是以为和我没戏了——哎，就算真没戏了，那也用不着哭哇。后来，我怀孕期间因胎儿营养不良住院，他天天上完班赶来医院探望，因为被医生多次警告孩子种种畸形的可能，我常强食落泪，而霖先生也总是在一旁凝噎饮泣。有时候，我被他的不通人情气得生闷气，他多方慰劝仍不解气时，霖先生便又使出哭招……唉，这泪浅又孩子气的霖先生。
没有任何怪癖的霖先生，看起来似乎是毫无趣味的人，可是他又比平常人更懂得乐趣。他工作起来，仿佛世界上没有其他更吸引人的事情；种起花来，比养自己的孩子还投入。
偶尔，他的工作没有完成，他要拿到家里来做，可我又非常反感他在有限的家庭生活中再掺进工作的份量。于是，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发现人不在身边，跑到另一个房间看，笔记本电脑立在书桌上，人家已经和衣睡下了。等到第二日问他为什么睡另外一个房间（他通常不肯一个人睡，即使陆续生了两个孩子的过程中，也从未分房），人家很羞涩地说，因为要加班。霖先生就是这样废寝忘食地工作，经常加班到晚上十点多，早上六点多就又出发去公司，却乐此不疲，绝不叫苦。旁人心疼他工作辛苦，可是他自己浑然不觉，他是一个能在自己的工作中发现乐趣的人，正如他闲暇时喜欢修修补补，也正如他种花之时一样欢欣沉浸。
霖先生种花始于婚后不久。我原不知他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要种花，而且一种就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有一次他公司培训，说要员工写日记，我于是给他找了日记本，龙先生在上面写的第一篇日记就是关于种花。我后来打扫无意中看到了内容，大意是因为妻子是学花卉的，所以他爱屋及乌（可惜，我早就违背初衷改做外贸了）。可见霖先生是有心之人，可是平日里，绝无艳耳之词。
霖先生种花，真的是比养孩子还用心。我从不吃别的女人的醋，可是因为花我暗暗打破过好几坛子醋。霖先生在家之时，每日早起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花，边看边摘除老叶再给浇水。晚上下班回来，双目无神，直接掠过落在他身上的众目睽睽（这其中有我的，孩子的，还有他父母的），径自走到阳台上去看花、浇水，浑然不自觉。周末的闲暇时光也总不忘给花松土、施肥、捉虫子……他要是出差，嘱咐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定记得帮我给花浇水哈。今年十一国庆，举家回老家。临行前几天，霖先生就开始念叨，“到时候花怎么办呢？七天啊，肯定会干死的。” 我听了也没放在心上，总不能把花草带去老家吧？盆盆罐罐十多种呢。然而等到要出发的那天晚上，正是刚下班回家，然后急着赶车的节奏，大家都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霖先生却把阳台上以及窗台上的花全都挪到主卧里去了，顷刻间，魔术般地给所有花草设置了一个自动洒水器……可见，为了这些花草的存活，霖先生可真没少死几个脑细胞啊。
除此之外，不像我天资愚笨，即使啃书不少，依然无法自我安适，霖先生几乎从不看书，婚后唯一买的一本书还躺在我的Kindle上用“新书”的标志在勉力申请注意力。可是生活中，霖先生心里的天平秤贼准，什么事情重要什么不重要，一目了然，从无差错。至于什么应该做，什么喜欢做，对霖先生来说，似乎也是同一件事，并无常人的明显对立。我要是想听听什么振聋发聩的声音，只要霖先生一张口就总能让我唏嘘，“看什么劳什子书啊！”我免不了为自己的愚钝暗中顿足。加之我生性急躁，做事又粗枝大叶，常常冒失莽撞，可是霖先生绝无半句责备，更不曾因此愠怒。与我性情正好相反，他总是从容不迫，做事精巧细致，同他的温柔静气相比，我简直粗犷得像个男人……对于这样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先生，我常常惊叹造化之神奇。也因为这样一个不懂世故的丈夫，我对各种好丈夫标配嗤之以鼻。人原是不同的，一旦要来框住，就显得荒谬了。我也因此更懂得禀赋有异，无论孩子，还是配偶。
从懵懂到相识相知相爱，到如今我们已育有两子，霖先生似乎还是纤尘未染，他一如初见时的书卷少年，笑容明净羞怯，目光澄澈通透，像不老顽童一样身心轻盈，无任何世俗功利的浊气，他就这样活得简单自然，显得无欲无求，又过得怡然自得。
再过几日，霖先生就过三十一岁生日了，想起几年前我送他盆栽之时夹带着送了一张小箴，上面写着: You are the only right decision I've ever made. 他至今珍爱地收藏在随身携带的钱包里。于是这次，我又写了这篇文章作为送给他的肖像小样，顺便让他在生日之时也照照他平时不爱照的镜子。
此时，我在床边的台灯下写他，霖先生还在梦中。我凝视着他依然略显稚嫩的脸，想到人间苍莽，红尘微渺，深愿能如此长久地注视着他，直到人烟杳无。
也许再过几年、十年、数十年之后，霖先生，依然可以是永葆赤子之心的书生少年，永远活得心无旁骛、人情生疏又稚气未脱，那便是极好，毕竟这世上懂事的大人如此之多，又何妨多一个长不大的老小孩呢？
我如此想着，于是往日来因他不知人情而生的忧愁都顿时灰飞烟散——正无所可期，惟期本色耳。
写于2019年11月23日
PS：文末是霖先生种过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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