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书店里拾来一本《北岛履历（诗选1972——1988）》，这是我第一次正经读北岛。
文轩网《北岛履历》图书封面
空间
孩子们围坐在
环形的山谷上
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纪念碑
在一座城市的广场
黑雨
街道空荡荡
下水道通向另一座
城市
我们围坐在
熄灭的火炉旁
不知道上面是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城市，一片城市；我在美术馆里见过艺术家虚拟出本世纪四十年代的都市，霓虹、广告、金钱堆来的“纪念碑”；我却听说城市的来由是人的聚落，但估计过几十年，“人的城市”这个不合时宜的概念将被推翻。山谷里的人逃离山谷，城市里的人逃不出城市。“俱来的东西退化一份，就换得一份进化”“冥冥之中，有一律令，它以得为失，以失为得”，城市，显然套不上这套律令，几百年的飞速光阴不禁显而易见。
“把都市称作‘第二自然’，混凝土森林，玻璃山，金属云……越说越不像话。”——都市不是第二自然。“指穷于为薪，火传也”，物到了极致必反，先是把火熄了，“古老的”，不会给我们太多骄奢的机会。
（前三句引用源自木心，后句源自庄子）
太阳城札记·自由
飘
撕碎的纸屑
——许多东西都在飘，如高高挂起的旌旗，如纸屑，哪个又是自由？
三姑娘峰再高也没高过土地，旗帜飘得再猖狂，线条再愉悦舒畅，它也在旗杆上有所依仗。一个是权利至高无上的象征符号，被常常比作“自由”的托像；一个风中乱舞，无依无靠，但凡见者都不屑一顾；它们都在飘，肆意摆出任意的线条。
庄子早早问过：“是爬在泥土里的乌龟比较快乐，还是被抓起来杀掉后装在黄金制成的盒子里，摆在皇宫里供着的乌龟比较快乐？”我粗劣地模仿一下庄子：“是旌旗，还是纸屑，哪个是自由？”——我想着癌症晚期患者撕碎了病历单扔在空中随他去吧——庄子答案很明确，我也一样。
（庄子的话来自蒋勋的解读）
红帆船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路，怎么从脚下延伸
滑进瞳孔的一盏盏路灯
滚出来，并不是星星
我不想安慰你
在颤抖的枫叶上
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
来自热带的太阳鸟
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
而背后的森林之火
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
走向海
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
就让我们面对着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烧
就是渴望化为灰烬
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
你有飘散的长发
我有手臂，笔直地举起
——如果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诗人却不愿意放火，想面对着海，安静航行。北岛从何处走来？那个时代，或是现实夹带者迷茫的理想的时代，窥见于肖全的黑白镜头。这首诗里有着空空的、悲淡的冷漠，而我却为这冷漠感到庆幸：艺术终究是可以接纳冷漠的。
海子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他愿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远比北岛“你有飘散的长发/我有手臂，笔直地举起”要冷漠更多，同时却又温情更多；诗人最后的路也走了不同的方向。这是北岛：
我不想安慰你
在颤抖的枫叶上/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
来自热带的太阳鸟/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
而背后的森林之火/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
北岛还是做了个“怀疑主义者”，诗向“不必多说”的方向发展过去，我察觉到这大概是缘于北岛“我不相信”。而北岛的“幸运”又恰巧在于此——他一直保有“不相信”的权利，以此可以长期保留住这份“有立场”的冷漠，怀疑如故，包括他自己。
一切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不止于欢唱对吧？
（郭沫若《凤凰涅槃》，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无不在欢唱）
北岛的“论断”，为何偏偏让人觉得其中自有万般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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