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孩子

赖孩子

（一）

就在刚才，我乘坐的汽车上发生了一场恶斗。

汽车停在爱心医院门口，陆陆续续上来几个中年男子。眼见着最后上来一个高壮穿黑皮衣的男青年大步流星径直走最后，长臂一挥，抓住一中年男人的后颈，飞起脚踹了下去，然后叫骂着往车门口拽。

“你日谁姐呢！啊！你日谁姐呢！”

中年男子反应过来挣扎着往车后走，男青年不依不饶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上来又是两脚。能劝架的青壮年都在最后两排坐着，也都伸长着脖子观望，可见不认识谁也不愿趟这浑水。直到司机和售票员说了几句男青年才骂骂咧咧地下了车去。

事情还没完。

受到了巨大惊吓和暴力伤害的中年男人对着毫不关心此事的车上众人喋喋不休。

“你们车上有摄像头没有？赖孩子！我着急坐车，他的车挡在前面，我就捶了下车让他赶紧走，就这！他就追上来打了我！都没见过这样的！赖孩子！瞅瞅这都啥世道！”

售票员冷冷说到：“有事你下去说，别连累车上。”说罢开始卖票了。

也许是为了找回场子，中年男人在数遍“单曲循环”后决定给警察打电话。

“刚才有个开白车的上来打了我。我现在在汽车上。你赶紧去控制住他，控制住他的车。啥？还要我下去报案。车都开了！你们先控制住他，我明天就回去。哪有这样的事？说打人就打人？对待这种赖孩子，就得抓起来！啥？不行？咋这都不行？！告诉我你叫啥，我要举报你，你这个警干不负责任……”

“把你身份证出示下。”售票员过来卖票了，也不管他报警报得怎样。“来！你先把票买了！哎呀你咋还不把安全带系上！车都开出几里地了，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售票员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看样子报警未果，这中年男人买了票，仍旧不甘心地对着满车空气诉苦。没人理他，大家像听脱口秀一样若无其事地听着。到了一站，这男人下了车。

车安静地开动了。

司机说：“挨打不亏他！该打！”

售票员说：“我都说让他下去解决了，别连累我们，这个人也是倔。”

司机又说：“还不是他嘴欠骂人家了，人家追上来打他。活该！”

我边上的中年妇女对我悄声说道：“刚才吓死我了！哎呦呦吓得我心惊肉跳赶紧跑了下去。这个挨打的浑身酒气。”

我附和道：“哎，嘴上不干不净就是容易惹是非。”可我心里想，挨打的人固然有错，打人的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二）

其实，我是个怂蛋。

一个女生再怂也不至于沦为笑柄，可我在初中那会儿的人设可是护花使者假小子，坚定不移地联合女生打击班上早熟的不良男同学。这样的人设之所以能成立，全得益于李宇春和周笔畅这样的超女风潮。以至于男生开玩笑给女同学介绍对象，都要拿我当标准：“长得比班长帅！”

长此以往下去，可能我正常的性取向就要一去不返了。直到那次王婷和杜月打架，我才被推出自己臆想的“英雄救美”情景，直面了自己是个怂蛋这么回事。

杜月是单亲家庭，她学习成绩不好，我既是班长学习也好，还有着莫名其妙的同情心，再有，恐怕就是当时模棱两可的性取向，于是我对杜月很关怀。

主动给她讲题改作业……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做什么了。但是杜月很承我的情，总回报给我很多好吃的，也很捧我的场。以前她也算班里的刺头，在我的劝说下也不对抗组织了，甚至在她那些狐朋狗友捣乱时还会帮我说两句：“都别吭声！再气着我宝贝儿咯。”

还都是孩子，喜欢和讨厌都明明白白的。

班上另一个不良少女就是王婷。可能家里有些钱，长得也算好看，谈过不少社会上的男朋友，在其他班级的不良集团中也很有人缘。她一看就是比较精明的，从不与班干部们起正面冲突，但也不怎么听话，关起耳朵来乐呵呵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她与杜月的关系像是一姐和二姐的感觉，隐隐约约有竞争，但是也在一起嬉闹玩耍。这里与我们好学生阵营信奉的是全然不同的世界观。

有一天自习课，坐在教室后边的王婷和杜月打了起来。女生最爱揪人头发。王婷的头发经常烫染，发质很脆弱，硬生生地被杜月揪掉了很多。王婷破口大骂：“杜月你个炮灰、公交车，你打胎！你跟谁谁睡！放学你她妈给老子等着！”杜月口头上也没吃亏，全都骂了回去：“等着就等着！谁怕谁！”

杜月是在“江湖”上混的，她们那个圈子不提倡认怂。所以我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趁着放学人多快点走，她都执拗地要在最后一决高低。我不记得她是不是打电话给她社会上的那些朋友了，总之，到了清校前一刻，也没有看到一个“盟军”。我无比担忧地和杜月走下三楼，天真地想着王婷也许能给我这个班长些面子。

王婷本就高壮，她招呼来的其他班的不良少女也都健壮如容嬷嬷一般，堵在三楼楼梯口。空荡荡的三楼只有手足无措我和依然倔强的杜月面对这群不懂事的不良少女。

“班长，这里没你的事，你不掺合那我还敬你是班长。”王婷笑着说道。

我硬着头皮说：“王婷，给我个面子，不要打架，她抓你头发不对，我让她给你道……”

“少废话！你她妈的给老子滚开！”王婷推了我一把，几个嬷嬷也像得到号令一般扑向杜月。王婷拿出剪刀就要去剪杜月的秀发。杜月挣扎着，叫骂着，我像是在老鹰利爪下保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扑棱着细瘦的双臂在容嬷嬷们的拉扯中跌来倒去。

“放开我宝贝儿！宝贝儿快走！”

现在想来，我、杜月、王婷、还有那群容嬷嬷都很可笑。我对杜月好是出于自我陶醉的精神需求；杜月叫我宝贝儿是因为她很少被善待；王婷与杜月打斗是平日里较劲的爆发；容嬷嬷们助阵是所谓朋友义气。而我们被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串在一起，正为了鸡毛蒜皮点小事拳脚相向不可开交。

我挣脱打斗圈，赶忙跑下二楼，德育室主任正在组织清校。我给他讲有人在三楼打架，请赶紧上去制止。忘了主任怎么打发的我，总之，我赶上楼，又是拉架又是劝架，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也没见德育室主任或者任何老师上来看一眼。

这件事成了我初中时代的不解之谜：二楼和三楼，一层之差，老师们早就听到了动静的！然而直到我去报告也没人过问！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好学生只能暗暗地猜想这王婷或许与德育室主任有什么亲戚关系。

最后，当然是杜月惨败。她美丽的长发被剪的乱七八糟，而我没挨一拳。不知是不是王婷交代了众位嬷嬷们不要得罪我这个好学生。

再后来我保送一高，和王婷杜月众位嬷嬷们再无交集。有时候一想起来杜月，想起这场打架，就有种负了杜月的感觉。要是我挨了一拳两拳也算是我尽力了，可我一下都没挨，而她还叫我“宝贝儿快走”。如今二十六岁的我听到谁叫谁宝贝都觉得膈应，唯独记忆里十四五岁的少女那声凄厉的“宝贝”，听得我心惊肉跳羞惭不已。

我仿佛是冯梦龙笔下的许宣等书生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应该保护的人被欺压，女妖无助，但心念书生，而书生无情，念着“阿弥陀佛回头是岸”与她一刀两断。人与妖，水火不容，好学生与赖孩子，界限分明，所差的就是那一挥拳一踢脚的胆气。

（三）

我，牙尖嘴利但是胆小，打别人这种事我好像天生做不来。

记得小时候被别人欺负哭着回家，被我爸训斥道：“难道你两手端豆腐去了？！”其恨铁不成钢之意溢于言表。

唯一一次约架，最后也不了了之。

那是在我小学时代，为了一个喜欢我的男生。印象中酷似金城武的樊潮已经向我告白，并表示会“爱我一万年”。作为班长，也是校长堂妹，成绩第一，自尊心强，我当然不会答应，但好感还是有的，没事去找这个低年级小学弟聊聊天，内心说不出的欢喜。

过了一阵，我听说张玉暗恋樊潮，好像还要表白！

“臭不要脸！”

大姐紫霞好似比我更感同身受，咬牙切齿地骂张玉。我也被这种情绪附身，只觉得张玉要抢走我的东西，实在面目可憎。

大姐紫霞绝对算不上好学生。她也是我堂哥的一个邻居妹妹，这一届学生有很多都是小学五年制改为六年制，而没能顺利升上初中的学渣。再加上农村上学晚，是以大姐紫霞比我年长早熟，还貌美。浅黄色的瞳仁，玉兰花般的面庞，丰满的身材，泼辣的性格，都让那个弱鸡的我折服和向往。校园里人称她是大侠，我和她有着八杆子都难打着的亲戚关系总爱跟在她屁股后头瞎胡闹，是以别人叫我小侠，于是我也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

按大侠的意思，张玉这样的风气绝对不可助长，都欺负到我们姐妹头上来了，得打！狠狠地打！

我深以为然。于是下了战书，约张玉放学后在后庙菜园里“决一死战”。那天放学后，我跟着大侠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后庙菜园里，小心翼翼地选了一片还没种菜的土地作为角斗场。大侠对我这种畏手畏脚的样子很是嗤之以鼻。

张玉骑着自行车如约而至。原本按大侠的意思是要大张旗鼓地干一番，找几个虾兵蟹将为我们摇旗呐喊。而我犹豫着自己“校长堂妹”的尊贵身份和期末的“三好学生”奖励，就推却了大侠的好意。

玉米、番茄、韭菜……杂七杂八种了一片的菜园里，我和张玉相对而立。大侠蹲在田埂上抱着腿笑。

并没有剑拔弩张，我甚至有点窘迫。

就直接上去打么？她不来打我，我怎么去打她呀……

我可怜的小脑瓜为了寻找一个开战的时机而天人交战，也无心观察张玉是个什么样子。

“打啊！怎么不打？唉，没意思……”

耳朵传来大侠激励的声音，我觉得可以先从骂架开始。如果激的对方出手，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开打了吗？这真是个好主意！

于是，背对着庙里的天神偶像，面朝着红的番茄，绿的玉米，青的韭菜，和不远处的几座黄土坟头，两个粗鄙的乡间野丫头就在这奇妙的空间里忘我地对骂起来。

我很着急。

我始终找不到哪怕是走过去推她一把的时机。虽然张玉的伶牙俐齿也不逊于我，她也始终没如我期望的那样过来踹我一脚。

也许是都骂累了，我俩再也不吭声。大侠看斗鸡的愿望落了空，唉声叹气直呼没劲。最终，拍拍裤腿上莫须有的土各回各家去了。

我在想，如果当时我给了张玉一拳，是不是就能“勇敢地”替杜月打那些嬷嬷们？尝到了拳头的甜头一发不可收拾，既而变成那个在汽车上踹人的“赖孩子”？很有可能吧。那到底是哪一拳的甜头将那个曾经和善的少年变成了今日追着人打不依不饶的男青年？而这次几脚的甜头又会将他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