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季的雨水有时细细密密,有时裹着冰雹和寒气急急倾盆而下,这种封门大雨把我们围困在屋子里。从前老屋活动的空间狭小,怎容得孩子们跑来跑去,轰咚咚,轰咚咚的,震得瓦片都要掉了。
许多个外面天黑地暗乌云压顶的日子,母亲就变着法子给我们“挪”点糍粑。“哟”是一种反复揉压,尤其以“哟”䅟子糍粑,面粉糍粑的时候居多,需要在木盆里揉出筋道,所以“哟”个糍粑很是费功夫和力气。这个乡音有点“一二三,嗨哟”那种氛围,好像“哟”糍粑和“挪”糍粑需要发挥集体的力量。
二月二龙抬头,母亲“哟”好半木盆面团,老曾祖母接过手去煮了面粉小团子。她从大面团上扯下小团子,放手里“挪”圆,边“挪”边下锅。直到小团子们一个个从开了的锅里腾着水的白雾相继浮起来。大铜勺捞出,一部分拌点白糖,另一部分,穿在小棍子上。穿一个,两个,或者三个,合抱在大瓦钵里,去到田野祭鸟。她把糍粑串插在自家地头,被惊飞躲向麦地深处的麻雀,暴露着几处翅膀扑凌之声。“……不吃我的禾,不吃我的麦,给颗糍粑你咽。”我跟在老曾祖母身后,像一阵风的尾巴,因好奇而变得整个人都轻轻悄悄地不蹦也不跳。老曾祖母的话同糍粑一样串在地头,四周的鸟雀支着小脑袋仿佛在认真听着。我总是咽咽口水,老觉得给鸟雀的那串糍粑更加磁实美味。老祖母那句在土地上生长并流传的偈语,使人类和鸟类,彼此达成了更人道主义的契约。
你看,土地是乡下充满魔力的地方,人们从不愿人为地摘除鸟群的灵动。以后的几天,我都要跑到地头去看一看,是否有鸟类接受人的善意,然而更多的是喂了肥硕的黑蚂蚁。多少日晒雨淋之后,散成一滩,变成了泥土。
母亲炸面粉糍粑时常就着昏暗的光线,就着电闪雷鸣。舀面粉和白糖,打两个鸡蛋,加适量水,两筷子飞快在盆里打圈,搅得哗哗作响。打均匀后,不稀也不稠刚好是可以流动的面糊状。等茶籽油烧红,散发清澈的茶籽香,就一汤匙一个排开位置倒在油锅里,只待淡黄金黄浮出油面,像河里游水的鸭子,再翻个面儿让它们在油锅里,扎个猛子。
这种算是不逢年不过节带给你些惊喜,这惊喜使时刻不得消停的孩子们,有了安静和等候,等候时连雀跃的心也安静下来。只有勺子舀了面粉下锅时发出的呲呲声,他们在美食面前,很容易忽略门外的风雨。
大碗里炸好的面粉糍粑,形态各异。像山羊,像兔子,像乌龟,像螃蟹,像蝎子,像弯月,像版图……也像藏进了一个童话王国。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蓬蓬松松软软,肥嫩嫩的,集麦子香,茶籽香,或者白糖香,里头蓬起来许多气孔,都载了满口的香。
那时候,夜晚总是降临得早,断电以后,整个村庄被黑暗围拢,我对震耳的雷声有说不出的惶惶恐惧,对天地升起一种无边无际敬畏。打雷声天摇地动,吃到胃里的糍粑被震得跳起来,然后震出来个饱嗝。母亲在烛光里来回走动,她身上沾着糍粑香味,在整个屋子里飘来飘去,使人心安。
五月端午节做的桐叶糍粑也是面食,我是从未见过的,据说“哟”好面团后,里面放了黑豆包好,压扁,由两片桐叶夹着清蒸。桐叶是某种有独特味道的野生植物,既不是真正的桐子叶也不是梧桐叶。直到人们想找时才发现,漫山遍野都没了它的踪影。它们是集体迁徙去哪里了吗?桐叶糍粑什么时侯从我们的味蕾上走远,竟再做不出那一代人的忆苦思甜。
就像村里从前点小麦,大约是霜降前收挖了红薯便开坑点种。以至于小麦金黄时,赶上端午时节每家收获好几百斤麦子,那么一年里戏嘴的零食就够了。就像整个童年由推开的磨石,弥漫面粉的清香。就像我们曾经扯下几根半嫩半老的麦子,一把嚼在嘴里当过泡泡糖吹。……这些都是一去不复返的,流逝的小村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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