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冬来，夜渐寒。
寻常也不过日近昏黄的痕迹，现下天色竟已完全暗了下来，红烛照在红牡丹的面上，竟徒然生出一朵娇艳的红晕来。烟小荟入屋端来一只掐丝珐琅碗，婉声劝道：
“这是蜂蜜水，姑娘快趁热想些喝吧，晚上保不定会劝酒的。”
红牡丹二话不说的一饮而尽，许是喝的急了些，呛着她连咳几声。小荟急忙上前拍拍她的后背，劝慰道：“姑娘这是何苦？这蜂蜜水慢些喝，也不至于呛着自己。”
“我不着急，晚上局里那些人个个灌我酒，夜里保不定又是醉的吐，难过的是我自己。”
丫头听到这话，不免觉得心酸。
夕颜却在一旁收拾珠饰，开口说道：“那些公爷劝姑娘喝酒，还不是看在姑娘的名气上，若是寻常姑娘在旁，也不过是伺候着夹碗筷罢了，哪里还有这等待遇？”
红牡丹听到这话不免苦笑，“我倒是宁愿没这待遇。”
夕颜不置可否，“姑娘说的是丧气话，古立教坊女子陪酒不能动筷，女子一旦入了乐籍便为奴。奴者要侍奉主子，主子坐着，做奴才的得站着；主子站着，做奴才的得搀扶着，更别说能陪在桌前侍奉，那些可口的珍馐，也只有看着，哪怕主子没有吃完，也不定能有你尝尝的份儿！”
刚说罢，便有个龟奴在外敲了房门，又冲外大吼道：“红牡丹姑娘屋燕侯爷赏盘儿钱十万两！！！”
这话一出，屋外边立刻就有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夕颜惊讶之余夹杂着不屑“十万两？这老不死的燕侯爷可真是出手大方。”
烟小荟急忙‘嘘’声道：“胡说什么？这话可不许别人听了去。”
夕颜似是对她警告很不满，撇了嘴道：“我晓得，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不过看着咱屋没其他人才这么说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到后头，已渐渐听不见声音。
见二人苗头不对，丫头赶紧劝说道：“姑娘该起身出局了。”
腰身一抽，披上那件精美的貂裘大衣。红牡丹起身便向外走，屋外立马来了几位丫头，将姑娘的物件带上，夕颜则机灵的拿了最轻的画卷，侍奉的人一手一样物件，尾随着这位样貌惊为天人的美人。
红牡丹姑娘果然是众人的焦点，一举一动皆是众人追随的目光。
楼底下人头涌动，其中似有一人惊奇，道：“这燕雀楼里的姑娘出局竟有这般大的排场？”
他旁边有一男子，怀里抱着位香丽，勾了勾下颚便续说道：“老弟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红牡丹可不是一般人，头上不仅冠着花魁的名声，更是被当今武后奉为当代娇女，不仅亲自赐予花名，还亲自提了花批，可谓是万千宠儿集一身呀。”
那人听后顿悟，连连叹道：“嗨~我说这排场……”
旁边一人笑笑自嘲，“别个儿是伺候公侯爵爷的，这等美人，我等凡夫俗子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了。”
话说罢，一行人娉娉婷婷已走出燕雀楼外，便有龟奴大喊着：“红牡丹姑娘出局，撂花牌！”
雪花应景似的，飘絮满地，街边已备停了马车，一位穿着仆奴样的人见着红牡丹便立刻上前，说道：“姑娘上马，其余人等后头跟着！”
车轱辘撵着路上洁白的雪花，地上印出的辙痕被后头跟着的一行人的脚印覆上，‘咿呀’似有人传唱：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②
行至灯火阑珊处，巷陌灯火通明，眼前似一处别院，原亦是一处酒楼。装点成一处别有一番风味的庭院，庭前有牌匾——望湖舟。
自诩为舟，只因院处连着一片湖水，红牡丹随行侍从入院，后花园倒是精致，引入湖水入院，只因是冬日，这流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片。
许是怕刚来的客人对此处的地形不熟，那侍从委声提醒道：“姑娘们小心这冰面，怕这没结实，踩空了只怕要沾水了。”
话说罢，丫头跟在后头只依稀听见了星点声音，便感觉到后头有一股推力，她一个重心不稳，便结结实实踩在那冰面上，一个扑腾，小腿处已尽是水渍。
这声响引起了他人的注意力，众人齐望间。
丫头的目光立马往那罪魁祸首望去，那抹鲜艳的身影，伴随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灵巧的躲过了众人的身影。
丫头愤愤间，已有人上前，道：“嗨呀！这大冷天的怕是要着凉哟，快随妈子去后柴房烤烤火吧。”
丫头许是见到红牡丹的应许，才敢跟着妈子随到了柴房，怪只怪自己没有好好提防夕颜这个贱人，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这一夜是燕侯爷做东，宴请的都是武都里来的贵客，那伺仆衔帘子入内，堂中已尽是热闹非凡。
众人正寒暄间，红牡丹一行人的闯入，立刻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向来这美人居多，只是那副倾国倾城貌，总能惊得天下人，头上金珠钗，寒冬里那一身皮毛亦掩不住冰肌瘦骨，柔桡轻曼，妩媚纤弱。
那群人正中一股正气洪亮的声音，“露露快来！见过段公子一行人……”
露露是红牡丹未成花魁之前的艺名，燕侯爷所说的那位段公子，此刻就坐在席中一旁，看年岁约莫二十一二，神色仅是如常，唇边噙一缕不明所以的笑意；红牡丹正转念一想，立马就明白了眼前之人，定是那位红遍武都的段子绝段公子。
神色一凛，立马就孑身上前，福了下去。
“见过段公子。”
那段公子仅是冲她点点头，正好见崇妖也在段子绝身旁，红牡丹便奇的叫了一声：“不想崇妖妹妹也在这。”
崇妖明眸一睐，冲她唇一勾，目光在移，便已算作是回应了。
崇妖也是燕雀楼里的姑娘，与崇妖同是雀妈妈手下的姑娘，又是一同出道，只是崇妖为人颇为清高，不屑同楼中的姑娘交际，因而两人便也不作熟。
巡了一回酒，红牡丹便叫了烟小荟将琵琶取来，正问间：“大人是想听元曲还是宋曲？”
众人皆应‘随意’一席话，红牡丹倒也开口小唱了一曲《客中作》，满堂叫好间，门外忽闯入一位伺仆，朝那段子绝身边走，附耳一阵，便只见那段子绝懒懒的撂下酒杯，附一句：“有事，先告辞。”
这时，燕侯爷便急忙起身，“我送送段公子。”
以燕侯爷的身份，他一位侯爷，本不该对这么一位无官无爵的人这么殷勤，红牡丹正疑惑这位段子绝的身份，那位段公子就已将袖裾一拂，“众位保重，不必多送。”
段公子这一走，崇妖也无心留下，推脱着便急急向外走。
主位上的燕侯爷轻咳一声，冲着众人摆摆手道：“该吃吃，该喝喝！”便挥手将红牡丹的腰身一揽，“小美人，今天你可躲不掉，这两杯烧白可快一口气喝了。”那口中的酒臭依稀闻见，可红牡丹却克制着让自己不去反感。
仍旧满面笑容，嘴里咕哝着道：“爹爹今日便饶了我吧，真不能喝多的。”
“这矫情样，也没让你喝多少，你就喊求饶，看看大家答不答应？”
这话一说，众人哪里肯答应。
"既是来陪客，哪里有推脱的道理？"客座上的午临负目光炯炯，从红牡丹进来时，就再没从她身上离开过，魁梧的身躯起身后，借着酒气附一句:“干吃酒，不怪姑娘不乐意，不若大家行酒令如何，姑娘若是赏脸，赢了不用喝，输了不想喝便打个哈哈，大家看如何？”
打哈哈乃行话，即是摆低姿态求饶。
此话一出，众位宾客自是无不应诺，拍手叫好。
红牡丹并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那话一出，便已有些瞧不起之态，红牡丹心里自是有些不舒服，推脱道：“各位爷饶了奴家吧，行酒令我一介女流哪里比得过大家，若是大家愿闻诗赋，奴家自是可以吟诵几句，只是，大家可莫要笑话呀。”
午临负乃武大都一品大将军，军功赫赫，却总被人笑话为一介武夫，平时最听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卖弄文墨，听到红牡丹推脱面上已挂不住些面子，后面那句吟诗赋便自认为是讽刺，登时便恼了起来，自嘲道：“姑娘这是不给老夫面子啊~”
“这位爷莫恼，实是胃病所犯，为赔罪，奴家为大家吟个《醉西楼》可好？”
“哼！”那面已拍案而起，魁梧的身躯似一座大山，压抑住整幢大堂，高声道：“唱这些个陈词滥调有个啥意思，都听闻姑娘美的像天仙，若是真肯赏脸，老夫邀姑娘除夕一齐过个年，姑娘可愿意？”
气氛稍稍有些压抑，燕侯爷这时不得不出面当个和事老，起身劝道：“午将军可莫要生气……”
③
另一处，丫头这边好不容易将裤脚烤干。
烟小荟就已急急忙忙闯了进来，问道：“还没烤好么？这该死的夕颜，净是些坏心眼。”
丫头应声，忙起身道：“烤好了，怪只怪我太大意，没提防住她。”
小荟轻叹，急着道：“快跟我进屋，里头出事了！”
丫头一听，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起身随去。
脚还未踏入屋内，屋里头忽然传来拍案而起的声音。
丫头与小荟相觑，自己心中也是大为疑惑，不知屋内究竟发生何事。
燕侯爷急忙起身劝道：“午将军可莫要生气，露露并无冒犯将军的意思。”
酒桌上，酒水微微泛起波澜。
“奴家不知午将军身份，多有得罪，奴家拒酒并无得罪之意，实是胃病犯难，否则定海饮到众位满意为止。”红牡丹听到燕侯爷这么一说，方才知晓面前之人是什么身份，可面上却颇有为难之色，凝眉赔罪道：“因着元宵入宫献艺，奴家小年便要起身前往武都入宫中，日后若有时间，奴家必定登门拜访，还请将军海涵！”
丫头和小荟悄俏溜近，一时间不敢多说什么，见眼色的屈膝恳请。
那面午临负已不多说什么，面上黑压压一片，极是骇人，袖口一摆，大摇大摆而去。
红牡丹背脊生凉，她因着花魁的身份，向来在艺路生涯里顺风顺水，早前也从未有得罪人的情况，现在这个情形，红牡丹也不免心中打鼓，生怕是得罪了那位客。
小荟丫头一行人赶紧上前扶住红牡丹，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心，那午将军也不是个不明事理之人，到时抽个空好好登门道歉，想来也无妨。”
在一旁的燕侯爷‘咯咯’笑了起来，一手捋着胡须，不以为意道：“怕什么？还有爹爹疼呢~”
红牡丹失魂一震，急忙起身密语相对，“女儿就只盼着爹爹疼了，身子本就不舒服，却偏要劝酒，这下可好了，惹得将军不快……”
“诶哟哟~”燕侯爷见到红牡丹似真生气一般，一把搂住了她，砸吧着嘴道：“我的小美人，你生气了？”
红牡丹头扭到一边，立马生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
“得得得，我错了，爹爹错了，成不？”燕侯爷是真拿红牡丹没办法，本就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更后悔了起来，“好了，爹爹错了，今晚你好好陪个不是。”
红牡丹急忙就对着燕侯爷的胸膛轻捶，“原来爹爹是来取笑闺女的，在爹爹面前受委屈，就只当是过家家般的，我偏不理你了。”
燕侯爷乐的身子直颤，向底下的人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晚上给露露备间房，准备些好礼物。”
“爹爹这是做什么？”
“不是说好给你赔罪的嘛？”给你备些礼物，就不生爹爹的气了呗“
而后，丫头和小荟一行随侍已退至门外，丫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不是来月事了么？“
小荟扯了扯丫头，示意她不要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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