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老树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它们伫立在这里十年了。那是她亲手栽的，我记得。

        那年春，也是一个雨季，她骑着高梁的黑色老自行车，风尘仆仆的从集市回来。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她没有带伞，也没有雨衣。

      临近屋旁的右侧小道上，我看见她吃力的推着自行车，鞋上带着一层层甩不掉的湿泥，车座后绑着两捆一两米长的小树。她一手握着车头，一手扶着树，看见我，满心欢喜的说:"今天买树苗的人可真多，再晚一点儿就买不到了，幸好我去的早。"她的头发上占满了水珠，额头上也冒出了汗，衣服上像是笼了一层雾。但她似乎完全没有顾虑到这些，说着，她便忙把自行车停靠在墙上，将小树小心提起，往屋前的那片空地去了。只见她弯了腰把树苗轻轻放下，松了松绳子，仔细检查着每棵树上的勒痕，然后缓缓站起，值了值腰，迅速转过身往屋里去。

        我瞄了眼身旁的自行车，轮胎上还沾着枯了却夹带着几株嫩青色的草，一坨厚厚的湿泥嵌在车轴里，掉了漆的挡泥板星星点点的被泥土点缀，断了一半的支架斜斜地杵在地上，它像一个瘫痪的老人，被孤独的遗弃在湿漉漉的城墙。我转身往她回来的那个方向看了看，悠长的小路上留下长长的车轮碾过的痕迹，还有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脚印。远方，是看不见人影的天地一线，沉灰色的空中渗透几分荒凉，想必虫鱼鸟兽此时也都躲起来了吧，它们都在各自的巢穴等待着春雨过后带给它们的欢愉，那是一种阳光雨露，万物复苏的生命之乐。

        待我回过头向她那边看去，她手上多了把铁锹，不知何时已在那片空地上挖窑了。她说，趁下雨得赶紧把树苗栽了，正好雨也不大，挖土正好，不费力。

        她是个做事极其麻利又很讲究的人，不让别人插手，生怕别人弄不好影响树的茁壮成长。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她才允许我在她培土的时候扶着树苗。那时我为自己能帮上忙而感到无比开心，她选苗很认真，仿佛每一个窑栽那一棵树都是提前规划好的。那一天，她把所有的树苗都安家了，从屋前屋后，种了大概二十棵树，都是杨树。每一棵，都是她亲手所栽，浇水施肥，松土，她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它们。她告诉我，这杨树耐活，两三年就可长大，夏天可以坐下面乘凉，再大些还可以卖钱或做家具，说起这，她无比满足，脸上洋溢着少有的幸福和期待。她并不是一个多爱摆弄花草的人，对于她来说，只要是对家庭有好处的事她都会乐此不疲。我满怀着她的憧憬。我也无数次幻想着树长大的样子，这片故土的样子，鸟儿飞来飞去的样子，我在树下荡秋千的样子，不用多久，三五年吧，我一直这样想。此后，它们就陪伴着我们相守在这片故土。见证者我们的悲欢离合，承载着孩子们的喜怒哀乐。一年，两年。

        可是后来，她终究看不到绿树成荫的样子。我曾经无法直视内心深处的失落，想永远的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家，逃离这片养育了我十几年的故土，逃离关于她离去的事实，那样，她就如一个远方不曾相见的故人，没有离去，只是未曾相见罢了。终于，我去了很远的城市，我以为距离和时间可以让我远离悲痛，可我仍旧永远走不出心里的那片故土。我时常在黑暗的梦中看见她在成荫的杨树下，冲我挥手，冲我笑。我多喜欢看她对我温柔的笑啊，多渴望跟她一同体验杨树长大后带给我们的喜悦。我想飞奔过去，给她一个拥抱，可我够不着，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再没有以后。

        每年春节回家，离家未到的时候，我都老远看到那些杨树，很安心。但很快脑中就会屏蔽掉一些它们曾带给我的快乐。也许，就没有快乐，只有不忍割舍的痛苦的回忆。但是，我仍然不愿意失去它们。就这样，一年年，它被我遗忘着，我从不看它们，更不去想当年的那些美好愿望。我们谁都不提关于它们的任何，又或许它们从未被遗忘，只是，我再也不想看它们了，我努力的让自己忽略关于它们的一切，也忘记她的一切。

      很多年后，杨树长到了小盆口粗，而当我走过，穿过那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杨树，它们笔直的挺立在那里，像一个个守卫故土的哨兵，经历风霜雪雨，电闪雷鸣，无论经历什么，它们都未曾停止生长，我抬头看着它们，一种敬畏感油然而生。生命，是如此顽强，生命，也是如此脆弱。我想起她曾经看着这些树开心自豪的面容。那不光是因为那些树能实实在在给她带来什么，而是源于对未来的不可知抱有的美好憧憬，那寄予着未知的希望和不可知的喜悦。只有我知道，那些树代表了什么，承载着什么。那是爱。一份沉甸甸的亲情。是一个满载着爱的人给了它们生命。没有人知道，那些树对于我的意义，何在，何求。每当踏进那片故土，听着它们哗哗的随风欢唱，就如听到了她当年的欢乐的笑声。生活是苦的，但爱是甜的。

        转眼间，十年了。这期间，父亲曾几次跟我说要砍掉这些树，种上些果子，每当那时，我都会疯了般发脾气，尽管那么多年我一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可是每当提及此事我总会失去理智。那些过往的岁月像一片片倒光镜折射出我不想看到的画面。有人说，这树又不值钱，留着做什么，种些果树多好。可是我并不需要它多有价值，我只要它活着。我知道，它们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我不想失去。

        尽管如此，我还是抵不过命运，父亲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砍掉了它们中的大多数，种上了果树。庆幸的是，有一些，还在。我时常祈求父亲，在不到万不得已，就让它们好好长在那。渐渐的，父亲见我执拗，再也没有悄悄砍树了。

        前些天，父亲打来电话，说风把一棵树刮倒了。几阵风就能刮倒，也太不成气候了，难道真是老了吗，我心里想着。我很清楚，终有一天，它们都会消失的。但是，我仍会尽我的最大努力让它们多活一年。那不光是我的记忆，更是对她最后的念想。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我们都在失去中成长，又在成长中追寻曾经，世事都在变，唯独不变的是一份停留在记忆中无法被人偷走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