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冬日极其干冷,河里的冰足有尺把厚,人们要去清洗个衣服或淘米、洗菜都需要用斧头奋力在上面砸开个洞,然后瑟缩着咬紧牙关把手伸进去艰难地在水里摆动。那洞内似有魔法,人们的手往往从里面抽出来后都是一律的红色,还得跺脚不停地双手互搓或微蜷着手放到嘴边连连呵气。
茫然四顾,冰凝大地,行人稀疏,各自在路上歪歪扭扭面露难色。屋顶的茅草被积雪沉沉地压着,粗长的冰凌死拽着茅草不放,树木一片萧索,大地一副冷峻的面容。
一九六八年农历十月十八,经过三天两夜撕扯般的阵痛后,我终于生下了女儿,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我浑身虚脱,脸色惨白。初为人母的欣喜稍纵即逝,想到日后更加窘困的生活,不免忧上心头,怨挂眉梢。
凝望躺在我身旁陌生的女儿,她头发乌黑湿漉漉地紧贴着头皮,眉头蹙得贼紧、抬头纹明显,脸上的皮像被谁用手挤着似的,苦大仇深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丑陋的小老头。她饿了、拉了时,总是紧闭双眼张开小嘴哇哇地大哭,小手乱抓舞,小腿乱踢蹬,看得我又爱又怜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看着她那可爱样,我灵机一动给她取名“岁新”,喻意“岁岁新”。
我的窘境大家有目共睹,左邻右舍说什么的都有。人们纷纷揣测着,议论着,并同情着。
“全大队最穷的一户人家,太造孽了,不怪人家姑娘老哭。”
“兵国的嫂子横蛮无礼,人家本来就不好过,她还凑热闹,都是女人啦。”
“兵国的病不知能不能好,这孩子出生了,岂不是更难过?”
“老这么下去,这姑娘的路难走哇。”
“人家姑娘手脚麻利人也生得标致,我们这里还找不出第二个,也是太造孽了。”
……
潮水般的议论声涌进了时任大队长成叔的耳朵,引起了他的重视。他是一位与我父亲年纪相仿面容慈祥的长者,对我有着孩子般的悲悯。他曾对我说过“姑娘,这么难的日子你都没打退堂股,不容易啊。”一语戳中泪点,惹得我悲泪四溢。
大队长一职是当时大队里的要职,说话颇有份量。听四队长说那日开过干部会议后,成叔曾神色凝重地说:“我插个话啊,这兵国老毛病总犯,人家那姑娘也是命苦,流的眼泪水都快成河了,难能可贵的是也没说弃了去,老这样下去一家人怕是要散了,我们还是想办法给他弄个职位,贴补贴补家用,也让人家姑娘有个享头。”
周书记用心听了,觉得不是个小事,点了支烟猛吸了几口,又挠挠头皮,眉头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看得出他大脑在飞速运转,少顷后发话道:“就让他当小队里的财经吧,事情单纯还不怎么费力。”
此言成叔尤为赞许,周书记的话便一锤定音。当这个好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时,犹如天降甘霖,滋润着我久已干涸的心田,不知不觉中某些心思在萌动。我感动并宽慰着,深知人们试图挽留我的良苦用心,尽管我并无离去之意,更何况为了女儿我也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断断续续读了两年书的兵国算盘打得还很溜,财经一职(也称保管员)勉强能胜任。那时有个唱曲说:“队长要钱口一咋,会计要钱笔一划,财经要钱自己拿。”也就是说兵国急需用钱时自己可以方便一点,我还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不再为一毛钱愁煞人,但他的倔强却让我哭笑不得。
盛夏的一天中午,四队长与兵国在屋内对帐,发现分毫不差,不免侧目瞧他。天气炎热,暑气深重,兵国一袭汗湿透了的补丁挨补丁的长衫长裤裹在身上令他犹为不解。
他象看见怪物似的看着他道:“你不热?!”
他用手抹了抹额头密集的汗珠发窘地笑着说:“怎么不热呢,没得短衣服穿啦。”
“短裤都没有一条?”他不相信地说。
“没有。”他的脸红及耳根,为掩饰尴尬连忙垂头翻帐本。
“你就到里面拿点钱去买两条短裤不行啦,先前我还说你们家太穷,不放心你当财经,搞半天你是个死犟头,怪不得他婶娘天天哭呢。”
“又不是我的钱,拿了就一个洞,几时填得上呢。”他的声音充斥着无奈,脸上注满忧伤。这也让大队干部更加信任他,一干就是十几年。
女儿的到来给了我无限希望,尽管她的“吵百日”让我疲惫不堪,烦忧之至,但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时,心头涌起的皆是温热和畅快,还有对未来的无限遐思。
我做梦都想离开那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有个没有小叔的房间,逃离那双让我浑身难受的眼睛。
哪知机会来了。女儿十个月大的一天上午,周书记从我的茅草屋前路过,走过几步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又踅回来对我说:“你们老住这茅草屋也不是个办法,大队还有屋分,你要不要?”
正在奶孩子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要!”我唯恐他改口,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他颇意外地看着我,眼睛明显比刚才睁得大了许多。
“我问过你婆婆的,她说不敢要,怕砍头!”
“我要,我不怕砍头!”我坚定地说。
“那你就去开会,商量怎么分。”
“好好好。”我喜出望外地抱着孩子去开会了。
被分的房子是以前“地主”的房子,看惯了地主们的嚣张跋扈,唯恐世道日变,穷人们分房子也是战战兢兢。我胆大,书记让我去我就去,只要有机会我就得抓住。
经过几番商量,房子分好了,我迫不及待地抱着女儿小跑回家告诉了家里人,当时有人欣喜有人愁。不曾想老实的婆婆会提议说要三弟兄平分,我也没想过要独吞,便二话没说点头应允了。
大哥大嫂分了檩子、椽子,很快掀了旧日栖息的茅草屋,盖起了三间大的土坏房。当时他们缺檩子把小叔的一份也借了去。我因与大嫂先前有过结,怕她到时不认帐,便请了本房的大伯来主事,他担保小叔做房时一定要把檩子、椽子还上,大哥大嫂连连点头允诺我才松口借的。后来大嫂又支使大哥找我借檩子,我怎么也没有同意,大嫂更看我不对了。殊不知,我心里也藏着一个家园梦。
那些堆在屋旁的檩子、椽子,安静地躺在那里等我发落,看着它们就像看着我的生命般贵重。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家——一座不大的土坯房,有堂屋,有厨屋,有房间,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是房子的女主人,每天大摇大摆地进出,喜怒哀乐任我,不必害怕说话有人听见而故意压低声音,不必担心说谁坏话小叔子听了去惹生事端。
我的家将比茅草屋高大,有比高梁梗坚固的土坯墙,不再让兵国一站直就能碰着头……想着想着我笑了。
能获得人们的垂怜我不胜感激,复又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望,不然对不起那些良善的人们。女儿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我顿感生活有了奔头,再苦再累亦毫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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