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老师

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爸妈的话一遍一遍从左耳呼啸到右耳：“填师范，从提前录取到第三志愿，都要填师范，你这个成绩要好不好的，填这个保险。”那几年，师范院校不像现在这么热，还享受加分的优惠。面对这些优惠，我的心无力得像是立在湿滑的路面，不稳，苍白带点纤弱，似要踉跄。听从父命，当我终于在那张志愿表格上填满了师范院校时，我爸没有看到，我脸上闪过几滴在别人看来定然是有些奇异的眼泪。

眼泪无关风月，只为那个失散了多年的人，我们只在一起待了一个月，但这么多年我心里背负着那个月，那个人，那段时光辗过我心，留下了到现在都挥之不去的辙印。

岁月闪回那年那月。

闹哄哄的教室里，骄傲的学生们呼朋引伴地卖弄着当日的八卦。突然班主任带了一个人进来。个子不高，穿一件说不上多白的衬衫，皮鞋多久没有上油了还不得而知，而皮鞋的形状也像是漏气一样，瘪的，无精打采地套在脚上，眼睛小还无神，低眉顺眼地瞅我们。我的同桌在我耳边说：“这人还有点观赏性”，我捂着嘴笑。经班主任介绍，原来是我们英语课的实习老师。

 顿觉惊诧，眼前这仁兄哪有一点点教英语的气质，后面有个同学点评道：“老师不像是洋葱，就是本地土豆，怎么能教英语呀。”

 几堂课下来，确实令我们大失所望，也许是刚登上讲台的缘故，紧张，羞怯，害怕，惶恐集于一身，说话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而且英文发言极为怪异，带着四川某个乡村的浓重口音。更重要的是，他在讲台上，居然不敢用眼神与大家交流，多数时间采用设问句的形式，自问自答。然后眼睛望着天花板，如果给那个画面配台词的话就是：神啊，救救我吧”。一到下课时，他比学生走得好快，好像落荒而逃，离开他并不留恋的战场。

 他一离开，教室就沸腾，有的开始模仿他的样子，有同学拍着我肩说：“你觉得我们老师是不是螺帽没有上紧，整个人都是形散神也散。”狂笑之后，焦虑又升腾起来，英文这样下去，怎么考试呀。

 再次上课，同学们都开始不给面子了，听单放机的听，看小说的看，他竟然也不管，或许是他也没有管的能力，真是郁闷，他在师范学的是什么呀，一点管理组织教学的能力都没有。最后排的大个男生做了个纸飞机，从他的头顶擦过去，他只是很腼腆地耸了耸肩，这个动作也许是他唯一与国外接轨之处，而那刻，我心里升起了莫名的厌恶。

 晚自习放学路上，班上几个成绩拔尖的同学在路上等我，他们说：“才女，你得发挥你的光和热了，那实习老师浪费了我们这么多宝贵时光，我们准备起义了，你得起头来阐述实习老师的罪状。”我心中也是窝了一把火，他们这么一煽，真就给点起来了。

 回家我也就愤愤然地罗列了实习老师的十大罪状，我写时，文字在手中居然一泻千里，滔滔不绝，所学的“误人子弟”“贻误升学战机”“浪费宝贵学习时光”我甚至还指责这位实习老师是一个不擅表达的“教育害虫”，他“狗屁不通”……我极尽能势地刻画、渲染，不入木三分折誓不罢休。那也许是我这么多年用词最狠的一封信，每一个词都是一把刀，从我笔下嗖嗖而出，泛着寒光。

 很快，那封由我起草的洋洋洒洒的“实习老师Ｎ大罪状”的信在被班上同学交口称赞之时，我竟真有飘起来的眩晕。那封信很快被班上的男同学投递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们学校恰恰是一个很重视教学反馈的重点中学，自然而然，入我们如愿，那位实习老师“下课”了。不用站上讲台了，他和我们一样坐在教室后排的附加桌椅上抄笔记，有时我看见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抖抖缩缩，不知在写些什么，偶尔班主任还会颐指气使地招呼他去报资料和作业本。我看见他那双破旧皮鞋缓慢在教室移动，步履近乎蹒跚，眼神空洞游移，我的心开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来班上给我们告别，我也只是在窗口看见他背着大大的一口编织袋，还是那双破皮鞋，在校园艰难移动。有个捣蛋同学开玩笑地冲他背影叫了一声：“老师再见”他竟是艰难回头并微笑，还给了我们一个不是饱满但很尽力的笑容。

 再后来，也就是听其它班上的实习老师说：“他其时是他们村里的文科状元，家里人都指望他跳出个好看的龙门，但实习成绩不合格，没单位要他，他又要回他们村了。”

 于是有时候看电视，看到有人从长长地隧道爬过来，我都会吓出一身冷汗，觉得是他要从黑暗那头爬过来，要找我讨个说法。

年少的我们是那么不懂得给别人一个喘息的这间，自作聪明，以为自己的小聪明是大智慧，结果那聪明毫不留情地给了自己心上的一把刀。

也许，生活给他的伤已经深如海洋，而以我为首这群孩子还在扩大他心伤的海岸线，多少年过去，当年那个我，带点邪气，不懂生活，懵懂鲁莽的小女孩在哪里呢，我多想拎着这个女孩儿的耳朵把她从人群中拖出来，让她在阳光下暴晒三天，那样就可以让她的心纯度再高点，可惜没办法了，时光像光速般逃窜，我只能独自懊恼。

不知这位实习老师现在在哪里，看《放牛班的春天》，看孩子们唱着歌送别老师，看老师孤单上路的背影，我又想起了他，老师，你究竟在哪条路上走，有没有机会，让我们能见上一面，向不能修复的光阴说对不起显得那么无力，但容我有机会呈上我对你未来的祝福，在还没有昏睡过去的暮色里，能够接受我的俯首，能够给我一个机会对你说：“万事如意。”希望这一句，还没有挂着无数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