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历十二载】
这一年的风雪尤其大,最适雪妖修行,我却生不出半点喜意。
九戮已攻上皇城,杀掉了所有反对他的妖族,他很强,自冕为王并不奇怪。
可笑的是他居然对我下了忘蛊,要更改我的记忆,怕是以为我会阻止他,同他争,又念及袍泽之情才出此下策。
佯装中计昏迷时我只觉得讽刺,数百年的交情他还是不懂我,我要是对妖王之位感兴趣何必等到现在?被诅咒的皇族血脉才会成为雪妖,我已并非皇子,皇城里那些只知笙歌的蠢货又与我何干?
可他不信我。
——【妖历十四载】
耗了两年,妖界才安定下来。
庆祝的宴会上,他给了我左祭司之位,赐予的宫殿也是皇城中最为华美的,躬身谢过时我只觉得烛火灼灼,四周声色变得乏味无趣,到底还是厌恶起这些连声恭贺的面容来。
所幸抬眼时看到王座上的他对我遥遥举杯,白发映得红瞳鲜明,仿佛还是当年尘世喧嚣中相逢一笑的模样。
“人界的妖类都如你这般肆无忌惮么?”
“比不上阁下的心狠手辣。”
竟记不起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妖历十八载】
九戮说这一年鸢尾花开得最盛,说皇城之内那种幽蓝若冰的花朵大片盛开,芳菲悱恻。
可惜我不在妖界,与他交谈也只是通过回音铃而已。
铃铛里传来散漫的声音,可以想象那人斜斜倚在王座上的模样,兴许左手还摇晃着犀角做的杯盏,案前是枝桠交缠的花朵和浅香散开。
说起来,我从未见过模样胜得过他的妖类。
也只有这样的风华,才配冠上这至高无上的皇冕吧?
想得有些远了。
我离开妖界是为了寻圣器,有圣器十二,八样有主四样不知流落何处,此次推演出有两样在人界,我志在必得。
然而我没想到,最后我带回妖界的不是什么圣器,而是一个少女,或者说是个狐妖。
新的卦象预示圣器与她有关 。
带她回去,说不定九戮能明白些什么,总之也不算空手而归。
——【妖历二十载】
少女名为青丘貊音,皮囊不过碧玉年华,修为却数百来年了。
况且能冠以青丘之名的,无非是九尾狐族的人,再细究,法力纯粹至此的也就此族的公主了。
九尾狐族数百年前惨遭血洗,想不到还留着个公主,圣器在她身上无疑。
福兮祸兮?我不懂。
九戮却笑,对那少女道:“从今往后,我便唤你音儿,如何?”
我忽然就有些不安。
少女满心欢喜,分明是动了情念,佛言众生八苦,也就情字沾得最多。
她迷了也罢,九戮莫要糊涂了就好。
——【妖历二十五载】
数百年来,这是我头一回惘。
为什么他要让貊音成为右祭司?九尾狐族的皇女真的那么重要么?修为尚浅且能力不足,有什么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就算我不过问,其他的妖将也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走近九戮寝殿时,我听到了貊音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那少女笑得多欢喜。
就这样立在原地,再不敢向前。
——【妖历三十二载】
我本以为那只是她的执迷,从不信,他也曾变过心意。
可那年我负伤濒死,他带她去人界过生辰,穿过声色烟火,不曾来看我一眼。
——【妖历四十载】
第三次来人界,却不知道该去哪。
与他初遇的那座城早已在战乱中毁去,而我熟识的那些人,早已化作一捧黄土。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有须眉皆白的和尚拦住我的去路,只见他双手合一,道:
“未曾相依,几恨别离?”
“命里为皇,何惜阙里?”
“施主还在犹豫什么呢?”
我没有说话。
愈被人点破心思愈是要淡然自若,不信便无人敢疑,这是九戮说过的。
——【妖历四十八载】
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那一年我不该带貊音回妖族,不该把她领到九戮面前。
穷极千载,怎么才明白自己的私心?呵呵,大逆不道。
——【妖历六十七载】
貊音求我,她跪在我面前,要我收她为徒,助她修行让她变强。
“我知我修为微末,于他是痴心妄想。”
“可皇城花落三百季,一季三载就是九百年,我只想着修为足够了能陪他久些,一朝一夕也好。”
可笑,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良善,甚至耻于冠上这个名头,究竟是什么让她以为我会帮她?
——【妖历百载】
“清酒,我承认我很羡慕你。”
九戮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过我的名字了。
是在宫阙的最顶端,冷寂的夜色下唯有我与他二人,抬了手就将酒水饮下。
这是从仙界盗来的仙人醉,酒中圣品,传言闻酒香便醉,也不知杯盏交错,醒是几分醉又是几分。
至少,九戮从未对我说那么多话,我亦记不清寻他饮酒的缘由。
“那年你我在人界相遇,你说我心狠手辣无所顾忌,可我羡慕你肆无忌惮洒脱自在。”
“法力我自认比不上你,交手你也未曾尽过全力,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嫉妒而惶惶不安,可你待我如常,仿佛什么都不会在意。”
“我不信世间有这样重情义的人,即便后来证明,戒心用在你身上是多么愚昧可笑,可杀上皇城的那一年,我真的想过要杀你,想着你毕竟是皇族的皇子,我又处处比不过你,万一你执剑挡在我面前怎么办?”
“那夜你毫无防备地喝下了我给你的酒,月光清冷,忘蛊不足以致命,更改你记忆的时候我只觉得嘲讽,我为什么,为什么要羡慕这样一个愚蠢的人呢?”
“如今我将一切说开也将真正记忆还了你,你可还愿陪在我身侧?可还认可这袍泽情义?”
他永远不懂,这些话我等了多久。
——【妖历一百三十七载】
人界有酒,宿醉,不提也罢。
——【妖历五百载】
不曾明悟己心,不曾顺应心意。
这一年风雪止息,鸢尾花却被梅代替,目光所及俱是显目张扬的颜色,我驻足观看,想着浅香散开最能宁心静气。
“音儿喜梅,我亦觉得鸢尾香气腻味。”
“大婚那日,就将鸢尾换做红梅罢,梅林不过百里,却有冷香千里甚至了无边际。”
哦,大婚。
皇城之内处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高座上那对璧人身着喜袍,灼眼得很,九戮眼角眉梢都是喜意,而貊音……不,或许我该称她为妖后了。
就像,我本来就该称九戮为王上一样。
“敬王上,祝王上与妖后共结连理,比翼双飞。”
“清酒,怎么如此生疏了?仙妖之战中你中了毒,不是受不得酒水么?”
“无碍。”
我不喜杜康,只是想与你共饮,酩酊大醉也好。
貊音曾问我,她疑惑我为什么肯把一半的修为渡给她,是不是真的只因为右祭司要有相之匹配的法力,为了整个妖界。
可哪里想得那么多呢,做就做了,要什么缘由。
你我曾在人界听戏文,看俗世繁华,笑红尘喧嚣。
是非也好,善恶也罢,你说总会有人尾音绵长在台上唱,眼波流转分明是笑得欢畅,也不乏下方有人以哭声相和,颔首低眉,尽数遗憾和不甘。
前者唱:“执子之手,不死不休,奈何桥头莫相忘。”
就像后来的你和她一样。
可我独身去人界那年,你明白么,瘟疫之后家家户户披麻戴孝,有人跪在街头哭,嗓子哑了还在唱:
“盈缺看尽,待你无期,欲与久伴不离兮。”
朔风凛凛,终不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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