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近来读钱钟书和杨绛,愈发觉得钱先生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先生回上海,大热天女儿熟睡(女儿还是个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画个大脸,挨母亲一顿训斥,便不敢再画。
女儿和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玩,有些语在“不文明的边缘上”,她们很懂事似的注意忌。他变着法儿,或做手势,或用忌口,诱他们说出来,就赖他们说“坏话”。
他逗女儿玩,每天临睡在她被窝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女儿临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
他还对女儿说,《围城》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女儿信以为真,却也并不计较。他写了一个开头的《百合心》里,有个女孩子穿一件紫红毛衣,他告诉女儿那是个最讨厌的孩子,也就是她。
女儿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他就把稿子每天换个地方藏起来。
02
我愉悦地沉醉于这些文字当中,不由地联想起我的爷爷来。
爷爷今年八十有三,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老头。
立秋已有些日子,而天气依旧闷热,爷爷虽已八十高龄却也每天哀嚎着热死了,于是乎白色二股筋背心从盛夏穿着至今,执意于展示自己瘦骨嶙峋美的同时毫不客气地嘲笑我日益膨胀的腰围。
哪怕是24层高楼的深夜,爷爷也是坚持开窗通风,窗帘和阳台上的门与他而言他全然成了摆设。
好天气的星空,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城府,就在爷爷满眼夜色地和着微风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美梦后,不幸骤然降临。
感冒霸道地入侵他的身体,那个整日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小老头渐渐萎靡起来,搭拉着那颗黄皮刮瘦的脑袋开始“装深沉”。
爷爷病了,自然而然地罢工了一日三餐,我本就不是一个勤快的姑娘,后来被爷爷自诩大厨的手艺养的肥头大耳,更是步履蹒跚,一步三喘。
于是乎我叫来了外卖,还贴心地为爷爷选了一份酸而不辣的带汤面条。本想着没有胃口吃东西,酸的东西能刺激到味蕾,令食欲能大开,结果爷爷并不领情,“咆哮”着拆穿了我的“懒惰”,我的确也良心欠安,便细细熬了粥,蒸了馒头侍奉于病榻前。
爷爷是一个懂得满足的小老头,饭菜下肚,且不管身体如何,重新开始得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会儿嫌弃我的手机low,一会儿唏嘘一下林心如最近的新闻,一会儿妄自评论未来我导的论文。
他爱读书,整日里小到单词,论文,大到作品,教材,常常手不释卷。他也爱评论,标准是自己的喜好。
例如他喜欢通俗一点的文字,那些精致华美的修辞在他看来就是画蛇添足,一句话能交代的非要啰一堆。
他还肆意评价《狂人日记》说实在无聊,乱七八糟。
03
当诺基亚横行天下的时候,爷爷紧跟时代潮流斥巨资买了一部诺基亚里还不错的手机。诺基亚濒临破产时,爷爷踩着它时代的小尾巴又换了一部新的。
老人家固执地以为自己的手机好的不得了,是名牌。我嘲笑他井底之蛙,不知道诺基亚王朝已然覆灭多时,他却笑我狗屁不通。
在战乱贫穷饥饿年代里挣扎着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总是以节俭为本色。我虽少年不知愁滋味地在蜜罐里长大,但读过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余华《许三观卖血记》、《活着》之后也是感触颇深,对那段历史有了些许“透彻”的体会。
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
就连夜里睡觉,睡熟了也还是觉得饿,仿佛饥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爷爷家庭条件虽较一般百姓略好,但艰苦朴素这一优良传统也是保持了下来的。我把智能手机夸的天花乱坠的也未能使爷爷动心,在他认为,一来自己年岁已高,不必破费;二来手机不过是个通讯工具,能打电话的手机就是好手机。
后来的后来,就在这个月初,爷爷接到老友电话,也劝他换手机,爷爷终于一跺脚买了一部华为。
回来之后,他每天喜滋滋地钻进手机里去畅游新世界,他开始玩微信,逛贴吧,看视频,并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他的所见所闻所感。
一日里我玩他手机久了一点,他竟开始生气,阴着一张脸,拉得老长嚷嚷道:送你好了,我再买一个去,你这人真奇怪,自己有手机,偏偏要玩别人的,讨厌的很。

04
爷爷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今年清明过后的一日他突然打电话给我,怒气冲冲地责问我为何不回去给他上坟。
我被他的气势吓得有一瞬间的发懵,等我回过神来那边再次开口,说他准备躺在床上,让我回去给他肚子上押两张纸。
如今的人们总是羞于表达,越是亲近的人越是难以启齿那些肉麻的话。他不过是想念我罢了,一个硬朗的汉子说不出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来,只好借他自己的方式曲尽其态。
我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假期奉献给了那个闭塞的乡村,狭小的院子以及“留守在家的老人”。
生性活泼,又正值花样年华,每个假期困在老家让我叫苦不迭,也让我的小伙伴们“怨气横生”。可是每次临走时看到老头写满岁月的脸上纵横着的泪水和那喃喃地“我又要开始几个月不说一句话的生活”,我的心便也软下来,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送回那一方狭小的天地里。
农村买卖不便,每每爷爷馋了便扬言我虐待他,不给他吃好吃的。每次姐姐回来或者是打来电话,我俩总是疯了一样地互相吐槽,说自己被虐待,吃不饱,穿不暖,然后迅速报团,结成统一战线,要求姐姐带我俩去下馆子。而姐姐也总是笑兮兮地看着我俩,然后无奈地摇头。
05
我有时候在想,大概钱钟书的确很有意思,然而这点意思只有在杨绛的笔下才如此淋漓尽致。
钱钟书家里人总说他痴,杨绛也说他痴,然而这两个“痴”却不可同日而语,后一个“痴”字里写满了相濡以沫,情深义重。
在我看来,爷爷也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只是我文采欠佳,表达不出那十分之一,不过是凭借和杨先生相类的情感斗胆描摹一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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