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回想,每个人都有一段最久远的记忆,一棵树,一片蓝天,古老的房子,新鲜的面孔…从那一刻起你被唤醒,有了记忆存储的能力,有了思考有了意识,有恐惧也有爱的本能。
其实没有多久,但说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辛城还是老建筑的结构,两三层的小楼,没有任何粉饰,墙面上的涂漆大片剥落,时兴一些的人家把墙上贴满了小方格瓷砖,映着太阳闪闪发光,现在看来是很不美观的。辛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挤满了生意人,到处都是凌乱的招牌,广告布褪去了本来的颜色,只在苍白的纹理上隐现一排大字,偶尔能看到几个闪烁的灯箱,其中几个坏掉的灯孔暗淡着格格不入。
小贩拿着一个喇叭大声吆喝,却不夸商品质地多么好,只报价格,鞋子十元一双,鸡蛋两块了,一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买包老鼠药耗子死光光…诸如此类的噱头,很是得人待见,推着自行车走的,拖家带口的,路过摊店都会进去看看,哪怕是生活十分拮据的母亲,也会禁不住破费一些。
这些都是我后来的日子里的回忆,而我记忆中的第一个片段并不来自那里,而是来自那个时代。
那时大概是九七年的四五月,气温很舒适,白杨树上生满了叶子,破旧的柏油路上正行驶着一辆小货车,摇摇晃晃,我一会睡着,一会又醒来仔仔细细的打量,拥挤的车厢里坐着五个人,抱着我的是母亲,父亲和大伯坐在凳子上聊天,我听了几句,却听不明白,两个姐姐蜷缩在车厢最里面,沉默着不发一言。其余的地方摆放了一些家具,有一个橱柜,黄铜色的涂漆脱落了大片,又被岁月覆上尘埃的痕迹,橱柜里发出碗盘碰撞的声音,很吵,我想哭,却又不敢。
一张还是两张,用木条制作的床立在柜子后面,那时的床大多都是这种样式,几根木条做出框架,里面铺上一掌宽的木板,留点缝隙再铺下一块,直到铺满。小时候经常能在床底下捡到硬币,整个人钻到床下,跪在砖头铺的磕磕绊绊的地上,在碎砖头缝里用手摸着,很少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我常为此而得意,虽然我的战利品大多数都是一角的硬币,可那代表一袋冰汽水,一根辣条,或者两个彩色的泡泡糖,偶尔捡到一块的硬币却不敢私藏,在那个贫寒的家庭,一块钱是舍不得花的,买上一把面条够一家子吃一顿了。
有两个箱子,也是木头的,一大一小,父亲曾用小箱子卖过冰棍,垫一床小棉被进行保温,骑着自行车四处吆喝,太阳晒的他汗如雨下,却从来舍不得吃一个,到了黄昏,剩下的冰棍也都快化了,就带回来分给孩子们吃掉。而那个大箱子是母亲的嫁妆,上面的漆不知是什么颜色,早已被岁月重新洗刷,黑黢黢的,那时里面应该装着全家的衣物,除此之外,我想再也没有其他的家什了。
那天的车应该行了两个小时,还在幼儿时期的我总是很困,睡了一觉醒来,树还在后退,又睡了一会,醒来,路越来越长,从车的下面不断延伸。那时还不知道前进和后退的概念,只觉得路变长了,树也变多了,却都在我目光能及的远方消失,仿佛不曾出现。
到古月镇的时候,黑夜正缓缓压来,车停在一间破旧的屋子外面,青砖垒起的墙上伤痕累累,房顶上的瓦有些一断为二,有些布满了裂纹,一扇小门转起来吱吱呀呀,锁扣上锈迹斑斑。这些岁月的痕迹,在我眼里是古朴的,熟悉的,并不懂得什么是新旧和贫富,只是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地方让我慌张害怕,气温骤冷,为这恐惧又添了几分颜色。父亲是不抽烟的,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一包烟逢着人就递上,热情的打着招呼,然后在一众族人的见证下,买下了这间房子,接着就是写字据,按指印,对众人一直感谢,忙的不可开交。
我和母亲说,冷,我想睡觉,母亲就把我搂在怀里,可还是冷,我说,我想回家,母亲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感觉受到了欺骗,觉得自己像个孤儿,我没有家了,我哭,哭的歇斯底里,一遍一遍的喊着我要回家,而我的哭声似乎是压垮母亲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将我紧紧的抱着,突然眼眶泛红,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身上,肩膀剧烈的抽搐着。我吓呆了,哭的更厉害,旁边的人一见这阵势就赶忙过来,有的说婶子哭什么,回家了应该高兴啊,众人附和着。有人说,弟妹啊,这里就是咱们姓张的家,你放心,在这没人会欺负你们,众人又是一阵附和。父亲仿佛没看到一样,还在跟人交涉房屋的事情,只是交待了我两个姐姐去劝慰母亲。
很快母亲止住了眼泪,她的委屈悲愤都化作慈爱,轻拍着我的背,胳膊像摇篮一样晃来晃去,声音仍然哽咽着说,小丰别哭了,小丰别哭了…其实我早已哭的筋疲力尽,被母亲这么一晃,便睡着了。
多年以后我忘却很多事情,却无法遗漏那一天的丝毫细节,从一辆颠簸的车开始,我有了第一缕记忆,孤独,清冷,像深山里迷失的鹿。车停了,寒冷和恐惧爬了上来,再到夜深了,无助的蜷缩在被窝里。这些感觉像一个烙印留在我心底,随着成长,它们退居二线,取而代之的是忧郁。
这是我的第一缕记忆,它打开了人间的大门,断绝我身后所有的线索,蓦然的由无到有,像是从一个无意识的梦中苏醒,而我更愿意想象,从那时我就开始了一个很长的梦。只是这梦太真实,又太长了,我时尝想到还能否“醒过来”,又在感情泛滥时,心中有爱时,愿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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