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我,因为扩建铁路的原因,村子西边的坟地要搬迁,先人们的遗骸捡拾想要委托给吃这行饭的三海来做,三海捡拾一份骸骨是600元,外加一条烟、三尺红布,若是先人逝去不久,遗体未化成骨,或是坟地低凹聚水导致遗体发泡腐臭,需再加一些钱和一瓶白酒。
三海的爹妈都是吃这行饭的,三海爹做得一手好棺材,是个细密匠人,三海妈做得一手好寿衣,纸扎的花圈和小人有些过于逼真。三海的两个哥大海二海都没来得及完灯(十二岁,生肖一个轮回)就早夭了,余下一个出娘胎就闷声不响的三海。
我们的村子叫“麦望村”,早先人丁兴旺的时候麦浪翻滚成海,如今许多地被铁路和公路所征用,麦望村成了名副其实的“路中村”。村里青年出外打工鲜有回来,村里老者相继死去添入坟地,如今从东到西只剩下十七户人家,显得狗比人多。
黎明时分狗集结成群的时候我甚至担心它们要吃了这村子。那些没人住的老房子藏在长荒了的树和草后面,一些顽童用石头把木门或墙弄出几个洞,黑黢黢使人见了发冷,三海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他家到村道上的过道窄窄长长幽幽暗暗,三海一个人住在里面做棺材裁寿衣刨木花画纸人,使这儿愈发像是另一个世界。
三海二十八岁的时候才娶上一房媳妇,外地来的,是个孤儿。本地的姑娘打听打听家道,都不愿意嫁到这门户,怕是晦气。外地来的媳妇叫妮娜,妮娜的媒人说这家人做个小生意,吃穿不愁,小伙子孔武有力,孤儿妮娜含羞点头。

婚礼当天所有的棺材花圈寿衣纸人被腾挪一空,也不知三海爹娘把这些东西藏到哪儿了。新婚七天后老两口旧业重启,村子里又有了三海爹刨木头的呲呲声,长长的过道上魔幻般摆出一排新上过清漆的棺材,飘扬的招魂杆儿、纸扎的小人儿,以及房梁上镇邪贴的八卦,都把新媳妇妮娜吓得不敢回家,站在村道中央不停的抹眼泪。三海闷声过来,半句寒暄也无,拦腰扛起妮娜就回了家,像扛起一捆麦穗。
第二天妮娜又跑出来,头发蓬乱,脸上淤青怕是被打的不轻,还是站在村道上哭,有同情的或好奇的叫她到人群中喝点水,她也不动。快吃饭的时候,三海又闷头给扛回去,三海力大无比,闷了二三十年的话语变成了骨血,他肩上的妮娜就像是一条蛇,挣扎着、弯曲着、却又软趴趴的下垂着。

毓秀家和三海家隔壁,在外包工的毓秀爹盖了两层楼房,顽童们好长一段时间最大的娱乐就是趴在毓秀家二楼窗户看三海打妮娜,三海家院子有一棵歪枣树,三海为了治妮娜总要跑的毛病,把她赤条条绑到树上用皮带抽、用鞋帮子打,麻绳胡乱捆着,勒住了赤条条妮娜的腰腿胸脖,直到妮娜回话说错了,再不敢跑为止。
这期间三海爹娘像空气一样无声无色,他们从不介入儿子的暴力,他们本身就是一种暴力。
三海不打妮娜是从妮娜肚子大了开始的,怀孕这件事使妮娜成为了母亲,她不再跑了,好像也不再害怕这个压抑诡秘的家庭,她还时常腆着肚子帮婆婆描纸人的眉眼,她婆婆画的逼真但苍白,妮娜描的眉眼间有盈盈笑意。怀着孕的妮娜也常走走乡邻,在一堆纳鞋底、打麻将、嗑瓜子的村妇中间为她肚子里的小家伙缝制小袄,对众妇人抛过来的各种怪力乱神的猜问全不作答,只是眉眼低顺的摇摇头。
妮娜是半夜三点见了红,之后就破水了,三海妈自己折腾了一阵子没有拿下,让三海去叫村医翠婶,翠婶看到情况,抽了三海一大巴掌,骂这全家是要索人两条命,人必须送到县医院,孩子是逆生子,一只脚已经露出来了。翠婶和三海妈去张罗车子的时候,三海拿了一把他妈剪纸花的剪刀,自己剪了妮娜的下体,拽着孩子那只露出来的小脚一使劲,孩子出来了,妮娜大出血,三海跑去厨房锅灶底下弄一盆草灰,糊到妮娜出血的地方,等他想起孩子的时候,孩子已经铁青铁青的僵了。
我们无从得知三海那时会不会伤心欲绝,有没有悔不当初,目击者言之凿凿将他刻画成地狱恶鬼,面无表情,心无痛楚,听者深信无疑。
妮娜的伤口在三伏天发了炎,三海听他娘的建议用盐水消炎、后来换成白醋,再不济又试试碱面水,妮娜痛苦的叫声撕扯了整个村子,隔壁的毓秀家搬到了镇上,搬家那天毓秀看见形容枯犒的妮娜爬在院子里找孩子,毓秀很想给她暗示那棵歪枣树下新翻的土,毓秀没有这么做,也许“寻找”本身是妮娜活着的唯一意义。
不知过去多久,人们在村道上又看见了妮娜,她念念叨叨的在村道上来回疾走,翠婶问她:
“妮娜,你说啥哩?”
妮娜不回答,来回走,念念有词。
三海再不扛她回家了,要吃饭的当口,有村民给她几个馒头或一碗饭,她也不谢,天黑了,不知她是回了家还是藏起来了,村道上没了影儿,次日天一亮,她又出现,来回走,碎碎念。三海有时跟她打个照面儿,闷头像没看见,村里有人吆喝:
“三海,你个狗东西把个好好的人糟蹋成啥咧!”
“三海,媳妇带回去么!”
三海像没听见,妮娜也像没听见。
有段时间没看见妮娜疯疯癫癫来回走,有村民发现村西头废弃多年的枯井旁,有一只磨破了的鞋,几件散落在地上的婴儿衣服,针脚精致细密,还有一个素纸扎的小人儿,极小极小,像是刚出生,眉眼间是笑。
没几年三海的爹妈都去了,三海承了爹的棺材和妈的寿衣,不过现在兴起了骨灰盒,棺材就堆到长长的过道上,顽童们给里面放死了的蛇鼠鸡狗,臭味弥漫。三海给妮娜、他爹、他妈各用了一副,给自己留了一副,给歪枣树下的孩子补了一副小的,日子惨淡又存续,一个人讨些没人愿意做的生计,活的像个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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