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这一生的挣扎和奋斗都与房子有关:
预定了一窑小青瓦,母亲最终从瓦匠舅舅家挑走三窑,搬出爷爷家搭了五间小屋;
存下两千块钱的时候,母亲用出去五千钱块钱,重新翻修了老房子。
——印象中,每次对存身之处的重视,她必是集中全部精力,几乎与成家立业等同。每次的殚精竭虑之后总是更加亢奋,欣喜给家人搭了一个更舒适的窝。因此母亲打算用五万块钱另起小二楼的时候,父亲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点头算是默认。
作出这个决定,是她给我选了两个相亲对象,我一直避而不谈之后。夏收之后。她突然就觉得土墙青瓦的房子老了,没有村里的砖房好看。站在老屋的水缸前,母亲嘴角弯起,恰似头顶屋脊上翘的角度。从缸里的水面上,她看到房顶被虫蛀过的椽子上挂着黑乎乎的阳尘,愣了老半天。她不敢想象未来儿熄妇站在缸前舀水,还要等缸底的泥垢全部澄清后才动手的样子。虽然一直以来,横卧在厨房门口的青石板水缸几乎成了家中的一员。
她合计着家里的余款(农民出身的父母,拉扯大两个大学生?),合计着房子的样子,合计着开工的进程。尽管一切都没开始,却那么急切!
地基选在原来二叔的老屋基上——当年父亲三兄弟分家,父母搬离的地方。二叔离家闯荡,那片曾经是房子的宅基地早已平成菜园。母亲执著的认为,当年爷爷选那里生了三个儿子,一定是片好地。
挖掘机过来动工的那天,母亲安排父亲的声音炸响半个村子;指挥挖机师傅的声音,也盖过了机器的轰鸣。父亲一边给师傅散烟,一边给师傅送去歉意的眼神。挖机师傅倒是不介意,铲平了四周的树林、竹林,甚至还细心把埋在地底的荒石给拾掇在了一起。
沙石料,水泥,河沙,乌黑油光的钢筋,都如流水般拉了过来。那是父亲托人拉来的,说是价格要低一点。
红红的火砖,是从父亲上班的砖窑里挑出来的,据说那都是烧过心了——特别硬的。后来砌墙的师傅也证实了那点,要半截砖没有,拿砖刀砍吧砍不断。
砌墙的师傅请了三个,父母却执意的没要小工。父亲借了斗车自己和料推料,母亲专门给三个师傅打下手。他们都说,这辈子没有看过多少人修砖房,要多学点东西。可问题是,母亲不但要当小工,还要照顾几个师傅每中午的伙食——砖匠师傅中有一个人有胃病,十二点必须要开饭!越来越吃力!随着砖墙越砌越高,师傅的进度因为打下手的跟不上受到影响。师傅唉声叹气,父母灰头土脸。到最后实在不行,砌墙师傅自己下来拎灰桶,完了主动拖会时间晚点收工。
随着一层搭完预制板建二层,母亲跑得更快了,咚咚的脚步声在各个房间里回荡。不过她的声音再也没有以前的震天响。天天忙里忙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砌墙师傅收工后,父母又想出了提高效率的新点子——匆匆吃完晚饭,把第二天要用到的沙石砖头等材料提前运上二楼。漆黑的屋框里,父亲头上戴着矿灯,站在二楼提物料。地面的母亲,佝偻着身影,在黑暗里搬搬扛扛,若隐若现。白天戴上的手套早已磨穿,她却不让父亲看见。而父亲被汗水打湿的衣服,也扔在了一边。
一心搭建小二层的事,母亲全然没有让我和妹妹知晓。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出身社会两年,妹妹刚上大一。正是她口中,妹妹要心思放在学习上,我有女朋友就要带回家的时候!虽然每个月我会往家里寄个三两百块钱,我却没往多少时间往家里打电话。电话要打到村里座机上,接打很不方便。母亲埋怨两次接电话太麻烦后,我基本都一两个月才打回家里一次。
我从电话里听到了妹妹的声音。IP电话打过来的,我用的二手诺基亚。她说:“看我爸妈太累了!”然后一直哭。我心里突然就揪成一团,电流声一直在耳朵里翁鸣。
然后我就靠在天津的出租房里,头朝向天空,以为出了大事。后来知道原委,却没有立刻回家。只是往家里打了两千块钱。我还是往家里打电话一番叮嘱,但那不管用,我知道的。不关天气,不关身体,不关苦累,不关请不到人,只与山村有关,与我们的捉襟见肘有关。
我能想到母亲说她全身快散架了,我能想到你亲的背会脱一层皮,我能想到父母的黄胶鞋会换掉好几双,我能看到他们对着昏黄的灯泡一脸倦容。可我只能在出租屋里拼命地仰着头呼吸,平复心中的波澜!我耳边还响着父亲那句“瞎掺合什么,给老子过年再回来!”
等到快九月的时候,母亲跟我说,房子已经封顶了,二层盖上了琉璃瓦。只差屋里粉刷,做装修了。然后絮絮叨叨一大堆,还划出了重点:
“一楼你妹住,二楼你们住,你看看要装成什么样的?”
“这下可以带女朋友回来了吧?”
这些我都没有回答。
年底我还是没有带女朋友回家。母亲沉默的坐在屋里,没有提她的小二层,也没有提搬新家。
修完房子,母亲不出意外地从九十八斤掉到了八十七斤;花费呢,像前几次一样超预算,算上七拼八凑十二三万。
我和妹妹蹲在屋前没有硬化完的水泥地旁,丝毫没有新家的喜悦。
半晌,妹妹说:“哥,你看这房子像不像是长在妈身上的蜗牛壳?虽然一层层的更新,一层层的加重,却需要这层壳的掩护?”
我想,不光是长在母亲身上,也是压在我们身上那又硬又重的壳——保护我们敏感的心吧?

备注:
1、阳尘:四川人应该能听得懂,就是灰尘粘在珠网上搅在了一起,挂在屋子(特别是厨房顶上)上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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