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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最终之诗

世界尽头,最终之诗

作者: 陈小呵 | 来源:发表于2019-07-18 16:52 被阅读19次

我是周王室的采诗官,去往四方诸侯国采集诗是我的工作。采集诗并不容易,就像我在齐国见到的采珠人一般,要潜入幽暗的,蓝绿色的海底,冒着窒息,暗流汹涌,漩涡不断,毒海蛇,毒海蜇与巡游的鲨鱼的风险;可美妙的诗就像晶莹凝重的珍珠一般叫人愿意拿生命去交换。当然,诗人的工作不像采珠人九死一生,我职业的风险在于时间和孤寂。一生在漫长的路途,不停地赶路,翻山渡江,走过一个个国君的大城与荒野中像星星般散布的村庄,去向陌生的人中间。

春天我开始出发,摇着木绎上路,怀里是一把小刀,背上背着一把竹简。我已经走过多个春秋,年纪已经不小;但我还没有娶妻。在我还没有正式衰老,失去冒险的勇气前,我要进行最后一次采诗,为自己而采诗,那个诗的名字叫最终之诗。它是诗中的诗,阐述诗的诗,一切诗的源头。关于最终的诗是采诗人中缄默的传言,对于它的存在,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透着怀疑的神情,却又隐秘地守护它,寻找它。有很多采诗人苦苦追寻过,又在衰老与无望中放弃。我的祖父至死都在追逐,就像夸父追求太阳。我在父亲死后读到祖父在家谱这样写道:最远的一次他到过极西的沙漠。野蛮人吃着半生的牛肉对他说,南方,南方,跨过蛇的腹去往大地。这是个光荣而无望的梦想,支撑人的,大概是望到那辽阔黑暗中坚固的繁星从而领悟到人在大地的意义所引发的对不可知不可触摸的渴望。祖父总归没有成行,他从沙漠回来后便染病而死。我决定试试运气,按照他给我留下的那句晦涩的启示,南行,南行。

我到了文明的边缘楚国,从长江而下,前往蛮荒的越国。到越国时,是多雨的夏天。越国的人纹身断发,肤色黝黑,身上透着一股鱼腥气,和天上那持续不断的梅雨竟然相得益彰。我凝视朦胧的山色,雨声噼里啪啦打在茅屋上。多日的雨阻挡了我的步伐,可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我已经走了半年,这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的目标在更南方,那一片神秘的陆地,越人说常年被雾气笼罩,风平浪静时雾会消散;这时你会发现其实它离陆地不远,水性好的人可以凭借勇气与上天的庇佑横渡过去。我曾追问具体的信息,他们忽地停住高谈阔论,摇摇头:夷人,夷人。

我决定冒雨出发,雇了辆小船,顺江水而下。行了数天,半路上雨又大了,撑船的越人舟工拍拍肩上的恶鬼,不肯过去。他指着乌云与闪电说鬼神已经笼罩这里。面对我的怒目,他耸耸肩,靠岸把我丢上去。我提着行李看着小船在摇摇晃晃中变小,直到变成渺小的黑点。两岸的山显出带绿的黑,这是哪里呢?我思索,根据先前收集的资料中越人的描述,应该是越国的边界。我叹了口气,这样的雨,我要去哪里呢?

很幸运,在天色稍晚时,我遇上了一个渔翁。他的头发与胡子已经花白,笑声朗朗,这是个健康的长寿者。我很喜欢与老人交谈,他们的话语中有岁月的智慧和几近消逝的歌谣,

老人邀请我去他的茅草屋留宿。我烤了衣服,喝着鲜鱼汤,身上一片暖洋洋的,感到像蛇般入骨的湿冷已经退去。外面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在这样的天气适合无所事事的闲谈。我开始与老人谈天。想要得到人们记忆中的诗,不能直接开口问,那样得到的诗往往出于虚荣和敷衍。好的诗在燃烧的篝火与灼热的烈酒中。

老人懂得很多,岁月和智慧是相等的。我得到了几首慷慨激越的越人诗歌。之后,我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关于最终的诗。

那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凝固,像是泥塑的雕像,像是武士见到他们的王。

你是在问最终的诗?是的!我想一想,我想一想。老人抚摸脑袋的白发,深深皱眉。好一会,他说。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我还是个自负于武力的年轻人,刚刚成年,在滔滔大河间游荡,追逐白银与曼妙的女子。在一个浓郁的雨夜,漆黑得彼此只能看清对方脖子上银闪闪的饰品。我们劫持了一艘商船,首领下令将所有人的脚踝绑上石头沉江。当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是船上的旅客兼水手,出卖气力来抵消旅费。我绑住他脚踝时,他正在轻轻地念诗,用越人的语言,念的北方的风,从空旷荒野上永不停息的大风念到小河温柔的风与互相追逐的恋人。一个个黑色的影子被投入漆黑的大江。我听了很久,最后把他藏入一个存放腌咸鱼的舱底。

一天之后,大船停在一个镇子上。同伴去寻欢作乐,我趁机划着小木舟把那个人带了出来。那个人得了病,在前夜的战斗中又受了伤,我带他到一个小村子疗养。十多天过去,他的病却越发加重,眼看就要不行了。他一直在发高烧,神智不清地说话,但他口齿清晰,有很多诗被他念了出来,有的时候用北方的语言,他称呼为周语、齐语、秦语等等;他也说越人的话;就像我们越人所说的通晓百语的鸟的化身。他歌颂火中的凤凰,治理天下江河的君王,抨击以头撞山的神人。偶尔他会说起诗的起源,说什么最终的诗,可一旦说出这四个字,他就马上瞪大眼睛,恐惧地闭上嘴,接着又用顽强的意志力不让自己因为狂热、忧郁、恐惧等等混合的情绪而过分颤抖。村里的巫医领我来到他的床前,摇头叹息就走了。他就要死了。那个人死前意识清楚,他请求我听完他的故事并记住,如果有遥远的北方有人前来,如果来人谈到最终的诗,那么就将这个故事告诉来客。那是个明朗的夜,月光似水,大河静静流淌于窗外,在暗黄色的灯火下,那个人用缓慢而清楚的声音说:

我的祖辈是秦国的贵族,由于我不是嫡子,无法承袭爵位;父亲对我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希望我成为一名出色的校尉,为国征战,去获得自己的爵位。成年之后,我却由着兴趣做了一名采诗官;当时父亲已经离世数年。由于我通晓各国语言的才能,因而常常被委任去往各地。一次在塞北,我偶遇了晋国出征的一个师。他们奉命对草原一个抢劫商队的部族进行惩罚。集群的战车在黑夜冲入没有防备的部落,杀戮持续到黎明。天亮时有很多俘虏被绑到战车上。有一名俘虏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个巫师,他高声唱着富有韵律的调子。我请求将军能让我和他谈谈。

你也采集蛮人那古怪的调子吗?

不会,但他们的曲调可以借鉴。我恭敬地向将军行礼。

好吧!谁叫旅途多亏你的诗才那么愉快。将军微微一笑。

我见到了巫师。他身上流了很多血,却还不知疲倦地高声吟唱。信奉神灵的人往往有特别的狂热。他回答了我的提问,并乞求我将部落对于图腾,神灵的吟唱记载下来,教会那些被俘虏的年轻人。

这样即使在各地流浪作为奴隶,他们也能找到故土的路。他望着北方说。

我感到为难。他忽然笑了,问我,你在寻找最终的诗吗?我的脸色变了,这是个在同行间讳莫如深的秘密。

你有它的消息吗?我脸色苍白地发问。

是的,我以神灵起誓。

最终的诗,在之前的我看来只是个在时光徘徊的神秘的产物,遥不可及。但当巫师念出这四个字时,有一种奇妙的情感在我心中激荡。于是我答应了交换,花费时间教导那些成为奴隶的年轻人。

我并没有马上动身寻找。过了一年,当我在宋国的陶丘结束了采诗,途中遇上大雨。沸腾的雨声打入耳朵,我看着日渐昏淡的天色,心情抑郁,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寸寸消散,那沉寂了一年的火种就此熊熊燃起。当我回到秦国,停留片刻就西出关城,前往极西之地。那里地域广大,从秦到齐地一般辽远。我开始跟着秦国的商队通行,到了商队贸易的尽头,便跟着那边国家的商队,一路往西。那个巫师说往西行三千里,到一个叫天山的地方,有一群跨过海洋与群山而来的赤须碧眼,形似罗刹的蛮人,他们知道最终之诗的所在。

在异乡的夜,我常常独自醒来,然后自己念起最终之诗四个字。这是独立的发音,从上古就开始流传下来,大地的所有人对它的发音都是一样的。就好像世界语一样,真是奇妙。我想着。

我走了大概一年,换个多个商队。商队时常遭遇强盗,在激烈的战斗中,旅客也要作战。我驾着车,引弓射击。在惨烈的搏杀中,我偶尔会恍惚,好像我不是一个诗人,而是一名异族的战士。我学了那边几个国家的语言,给商队当翻译。最后一支商队经过天山,那支商队里,我发现了一名给商队算账的卫国人; 他也是一名采诗官,叫卫籍,也来此寻找最终之诗。他是个学识渊博,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在鲁国国君的藏书中发现了商朝留下了的竹简文书,那里有三句话提到了天山。不久,我们骑着两匹马在夜色中脱离商队,结伴而行。

我们在天山盘桓多日,但除了白色的山峰什么也没看到。在天山的国家在几十年前因为内乱消亡了。最后一夜,我们垂头丧气,准备返回。黎明时,我们遇到了一群呼啸而过的碧眼强盗。他们劫去了我们所有财物。首领戴着一副王冠,他黑发褐眸,自称是西北方流浪过来的雅利安王子。当听到我们是诗人时,他兴致勃勃地让我们咏诗歌颂他的功绩。我们按照这片土地的礼仪赞扬他。他豪迈地大笑,下令释放我们,归还一部分财物。最后,他问起了我们的目的。我们不带希望地谈起了最终之诗。他听完后面色严肃,骑马绕了几圈,然后告诉我们。他曾在几年前的一次战斗中抓到多年前在天山消亡的国度的王室后代,那个一头金发的王子说到了最终之诗,一直往南,在世界的尽头,跨过蛇腹去往一个被雾气层层裹住的巨大岛屿,那里的人是某种古老的后裔,他们留有这个秘密。那是所有诗的起源,听到的人都会被神秘的诅咒所缠绕,起点终将是终点,永恒的真理只能被少数几个人存在。

说完,首领便立刻带着强盗离去。看着远去的滚滚烟尘,我们仍无法置信,处在失而复得的矛盾心情中。几天后,我们找到了一个商队,踏上了返乡的路途。在闲聊中,一个马夫谈到了天山的强盗,因为太过猖獗而被周边的几个国家联合出兵剿灭了,那个自称为王子的人被吊死在王国的都城门口前。我和卫籍听了,都面面相觑。我看着杯子里的葡萄酒,那深沉的暗紫色似乎是血和沉默的颜色。

走了大半年,我们终于返回。长达两年的旅途,让我们身心俱疲。我和卫籍在秦国都城雍分开,约好一年后南下进行最后的寻找。太阳初升时,我目送卫籍离开雍踏上去洛邑的路。没想到这竟然是永别,一年后我去洛邑,得到了他病逝的消息。长年的旅途

耗尽了他的生命力。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吊唁他,发誓此次南下一定要找到最终之诗。

我出发的时候是春天,草长莺飞。我先到楚国,经楚国而下越国。在越国我结识一个喜爱冒险的贵族,他带着随从和我一起顺着繁密的河流而下,跨过层层叠叠的南岭山脉之后,他遗憾地对我说,他的路程止于此,再往南已经脱离越国的势力范围,那里是茹毛饮血的蛮族。

我和他互换佩剑表示纪念。向他告别后,我背上行囊独自投入荒野之中。荒野之中本没有路,我拿着手斧砍出通行的路来。在一座山的的小道上,我曾遇到两个抢劫的野蛮人。我抛下行李和佩剑假装投降。当那个大个子过来搜身时,我从腰带上拔出匕首,往他心头狠狠刺了一下,然后捡起剑杀了那个拿斧头冲过来的野蛮人。战斗结束后,我担心会引来他们部族的追杀,便先往东绕路而行。靠着日月星辰启示,我终于看到了大海,如天空般明亮纯净,远远胜于齐国那充斥着铜味的大海。现在只要穿过蛇腹便可以看过大海,在那一刻,我也陷入了信神者某种信仰将得证的狂热。

我要找到一艘船,独木舟也好。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找到一个看起来要友善的蛮人部族。见到族长,我拿出一串珍珠,打着手势请求交换一只独木舟。但他摇摇头,打开屋子里的一个木箱,那里堆满了一串串珍珠。你会说越人的语言吗?他突然发问。我感到惊讶,立刻以同样的语言来回应他。他高兴地点点头,凭着我身上佩戴的越人宝剑断定我是越国的贵族,要把他们部族的公主嫁给我。

这是一个受到教化的族长,但他的行为依然野蛮。他软禁了我,选定了结婚的日子,并将自己的女儿称作公主。我在人群中看到过那位公主,小麦般的肤色,长得很美,就像这个部族的珍珠一样闪闪发亮。我暗中学会了他们部族的语言,打听消息,时刻准备逃跑。他们的防备很严密,时刻有四个战士盯着我。我没找到机会,时间到了那天的前夜。

我倒在草地上,看着夜空中的北落司门,靠在南方,仿佛在呼唤我。我从春天出发,现在已是深秋,关中已经刮起了北风,这里的天气却依然凉爽。想到这些,我惆怅起来。突然,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扫视四周,只发现黑夜中有双明亮的眼睛,而周围监视的战士已经不见了。我走过去,是那位公主。她准备帮助我逃跑。

如果我跑了,你怎么办呢?

父亲很疼爱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不愿意嫁给一个被迫娶我的人。她说出这句话时,眼睛闪现着倔强和骄傲。

我跟着她走过密密的丛林,绕来绕去。在林中,她宛如水中的鱼儿。天亮时,我们终于抵达了大海,而沙滩上有一艘小小的独木舟。我把随身的玉佩赠送给她,表示感谢。她收下了,拉过我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就转身跑去。我看着她的身影隐入林中才回过神来。

蛇腹最窄的地方并不比长江更宽,独木舟横渡也没有过于困难。可我在海上遇见了风浪。一叶扁舟在发怒的海上,跟在西方沙尘暴中的一粒沙子一样不值一提。我用绳子自己绑在了舟上。浪头打来,打翻了船。在无尽的浪涛中我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身边有一群纹身的蛮人,皮肤由于海风和日光显出别处没有的赤红色。他们说着我从来也没有听过的语言。我磕磕绊绊地拿不同的语言试图和他们交流。他们的脸上都无动于衷。最后我吐出最终之诗的字音,他们表情惊讶,便要拉着我去一个地方。我当时全身乏力,他们便背着我走。

我们走了一天后,终于到了。这里都是平原,顺着河流走起来很轻松。到了那里,我休息了两天,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巫师。他患了一种奇怪的疾病,奄奄一息,只有手还能动。我们彼此语言不通,但都会写类似的文字,我写的是周篆;而他写的是商篆。借着木棍,我们用文字进行交流。

你想知道最终之诗?

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听闻是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在大荒中念出了它。然后便有了各种各样的诗。我迟疑了一会,还是如实回答。

是的。那你可知道代价,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

是的,我不惧死亡以及失去所有。我一字一句地说。

那好,我告诉你。他用深邃的目光注视我,然后高声呼喊着什么。

过了一会便有人把刻着文字的龟壳拿来。我怀着矛盾的心情走上前去,那是谜底即将揭开的激动,不安,彷徨与脱力感。我颤抖地接过斑驳泛黄的龟壳,上面只有一行文字,是甲骨文,刻得十分用力。一行文字是否可以阐述所有的诗,是否可以作为所有诗的起源,我不知道。但仓颉造字时,也是几笔神秘的笔画开始,接着便如同神启,笔画开始延展,生发开来,字词,句子,文章,书籍,文化如同时光一往无前,就像火星引发山火。我轻轻地用细微的声音念出来,心灵仿佛遭受重击,接着便确信无疑,那就是诗的源头,诗的血肉,骨架,灵魂的过往。

我抬头看向巫师,他却已经离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遵守约定,把龟甲投入火中,直到大火把历经岁月的龟甲烧成灰烬。之后我立刻启程,赶到沙滩上,乘船离去。海上起了大雾,白色的雾气与泛白的海水好似把人装入通透的瓶中。我注目那个神秘的岛飘离我的视线。冥冥中我有一种预感,很可能我回不到中原,回不到秦国。被创造出的第一个字迷失在光阴中,诗的起源也一样,它会永远游弋在荒野,在文明的视线之外。当知晓的一刻,我的未来似乎已经注定,就像祭祀时那占卜好的卦象。

海流将我的船偏离了方向,我在海上飘了十多天才登上陆地。我已经失去了方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靠着日月星辰的指引,一路向北,在山岭与野蛮人之间走了很久,我才回到了原先那个公主的部族。那个部族的营地长满了野草。我便向附近的蛮人打听。原来这个名为真珠的部族已经在一场部落仇杀中灭亡,族长和公主都在燃烧的大火中战死。怀着沉重的心情,我继续踏上返乡的旅途。

在这孤独的路上,我发起了热病。在荒凉的野外,没有大夫,没有食物和水。热病持续了十多天,在高烧中,我神智不清,忽冷忽热中意识几次飘离身体,似乎将要飘到高高的天空,最后进入黄泉地府。但我活了下来,挺过了疾病的袭击;但我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长年的旅途击垮了我的健康,就像在风雨下摇摇欲坠的茅屋。

后面的路程,我是靠着意志走下去的。我走出了荒野,回到了越国;便搭上了边境的商队。当时我衣衫褴褛,身无分文,靠做杂活来抵消旅费。到了文明的世界,有着完整的交通线,能够让我返回北方。我松了一口气,却在河上遭遇了你们的袭击。我已没有当年的勇力,在战斗中被你们打倒擒住。

我听完这个漫长,神奇的故事被震撼了,宛如人们口口相传的史诗一般。

那个人看到我回过神后说:现在我就要死了,我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定会帮你完成的。我钦佩地看着他,我们越人最钦佩这样勇敢的人。

他费力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一片龟壳,上面刻着我不认识的异国文字。他在生病的日子将最终之诗的记载刻了上去。他并没有将最终之诗告诉我,那句神秘的咒语会带来绝望的诅咒;并且我也对深奥的诗不感兴趣。他嘱托我,收好这片龟壳,若是遇见从北方来的人,来寻找最终之诗,就把这片龟甲交给他。我以越人的神灵起誓答应了他。

他点点头,便闭上眼睛。屋子里寂静下来,我只听到我的呼吸声。我推开窗户,密密的萤火从河边的草丛中升起,往北方高高地飘起,像是要飘到遥远的北方去,也许那是他的魂灵。

此后几十年,我做过强盗,船工,边境的士兵,小商人,渔人,岁月消磨了我的青春与活力;可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久远的誓言。

老人露出微笑:现在是结束誓言的时候了。

炉子的火烧得很旺,我瞧着那流动不息的火,似乎能够看见漫长光阴里那个苦苦追寻诗的人。他似乎彰显了人的意志像草一般,柔弱但生生不息。那么,值得人不顾一切的起源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怀着婴儿初生的心情,在一旁等待老人从一个旧木箱里取出那块诗人亲自雕刻的诗。

我郑重其事地接过那片龟壳,文字是秦国的文字。我粗略学过秦国的文字,磕磕巴巴地轻声念出那神秘的语言,就像揭开情人的面纱,知晓谜中的谜。几十年前那个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也许我和他的感受是一样的,就像闪电划过夜空,接着世界被瓦解了,在崩溃的背后是一个新的重新建构的世界,拉起了所有的诗的序幕,宛如盘古开天。

老人已经熄灯睡了,我默默在黑暗中坐了好久,仍旧无法平复看见永恒的那个瞬间所激起的情感。暴雨越下越大,似乎要下到天昏地暗,下到世界尽头。这时候老人醒了,披着蓑衣去外面查看渔船。雨太大了,他要去系好船的绳子。片刻后,屋外传来巨响。我跳起来,跑到屋外,漆黑的夜色只见得浪涛翻涌,如同巨兽在咆哮;而老人和渔船已被黑暗所淹没。我马上跑回去捡起龟甲就往高处跑,而暴虐的巨兽在身后追逐。它的喘息声愈加迫近,猛地一个大浪把我卷入水中。我知道我要殒命在此了,在洪水中很少有人能活下来。也许这是那个神秘的诅咒,诗的起点只能在荒野流传,而不能被文明所触摸,因为那是它的源头,荒野守护着它。我尽力游上水面,在浪头将我打下去之前的一点时间里,把龟壳绑在我胸上。我希望多年后有人能看到我的尸骸,同时看见最终之诗。是的,它总将归于荒野,却又将永远被那些永不疲倦的人追寻。

笔名:木小道 

联系方式:QQ1505661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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