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一辆银色的宾利驶过皮卡迪利广场,爱神雕像从窗边一闪而过,人群熙熙攘攘,大部分是外来的游客,前面左拐就是西敏寺桥路了,隔着泰晤士河,对岸的市政大厅给人一种沧桑与庄严之感,而这也恰恰是这个古老的英伦城市给人的最初印象。
必须要深入到夜色笼罩之后的剧院,酒吧,夜店与剧场,才能看到伦敦的另一面,那些癫狂与活力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创意,当然,也消耗大量的酒精。所以周五周六晚上,平常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每隔三五步就能捡到一个醉鬼。
车子继续行驶,很快经过了牛津街口,还有白厅和市政厅,再往下走,就要进入市郊了,繁华与萧瑟之间,有时候只有一街或者一线之隔。
平清盛坐在轿车的后座,一直注视窗外景色,若有所思。
他刚刚从拉斯维加斯飞到伦敦,怀着极为忐忑的心情,要去伦敦郊外的肯特郡庄园拜访一位隐居者。
那位隐居者对外的身份是一名拉丁文教师,在伦敦市内一所高级私立中学任教,之前在欧洲工作,最近才从维也纳搬到英国。
中学的官方网站上有他的介绍,J.s先生,名字就是这样两个大写的字母,小传中介绍说他拥有剑桥中世纪文学史的博士学位,写过拉丁文语音和语法体系演变的论文,出版过两本关于拉丁文文学研究的专著,在学术界很有地位,经常参加欧洲和美国的专题会议并发表演讲。
小传旁边配了一张照片,中规中矩的大头像,他有一张对西方人来说偏于瘦弱的脸,可是五官和脸型的线条如同被米开朗基罗亲手雕琢过,每一寸都是完美的,黑发紧贴着双鬓,有一些已经变灰,眼睛狭长,视线平视前方,非常平静,有着柔和弧度的嘴唇轻轻抿着。
这张脸毫无情绪,拥有敏锐观察力的平清盛能够看出一个人在面对镜头时会有的微妙情绪,有的紧张,有的愉快,有的不耐烦,但JS先生的脸如同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他在那里,但也不在那里,他人所看到的是他愿意示人的皮囊,如此而已。
但他的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地注满了厌倦。
总体而言,是一个年轻时想必极为英俊,但已经难以避免在老去的中年男子,独居,独身,不算春风得意。
当然,如果不过如此,那么,平清盛就不需要先去一趟赌城拜访金之敛,几乎是豁出了一切所有,才得到J.S先生的地址和工作这些信息。
金之敛的诘问犹在耳边:“为什么要去唤醒一条沉睡的龙。”
“因为要对付鬣狗。”
“这样说本家的领袖好吗?”
这触到了平清盛的痛点:“当年罗马尼亚的血族迫于食鬼的能量劫掠,从欧洲往亚洲迁徙,想要在日本安置,白条的先皇不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趁火打劫,使我本族几乎全军覆没,幸存者如我不断轮换肉身才侥幸脱逃。”
白条天皇让他一个月内干掉猪小弟,这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完得成,他也百分之一千跟着一起死。
他在东京干掉了花江和富江,得到一点喘息的时间之后,下定决心即刻离开日本,远赴美国找金之敛求助。
如果一定要被毁灭,他宁可死在铤而走险,绝地求生的过程中,而不是坐等白条收拾他。
金之敛给了他他需要的信息,也给了意味深长的忠告:“你唤醒龙,龙未必会让你依靠,那时候你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鬣狗了。”
“何况照我来看,龙和鬣狗都远远不是全部,”退了休但还是密切注意大势所向的金之敛这样说,“这个世界已经快要变成野生动物园了。”
宾利轿车在人烟稀少的郊区道路上加快了速度,随后进入高速公路,四周慢慢出现美丽的山丘与溪谷,一片一片风景掠过,平清盛久久凝视着那值得被风光片永久留存的景色。
经过将近一小时的奔驰,肯特郡庄园终于在望了,那是一处古老的英式建筑物,坐落在将近三十英亩的绿地园林之中,四周种植着橡树和山毛榉,没有园丁打理,一切葱葱郁郁以自由的姿态存在着,令这一片林地恍然如世外仙踪。
平清盛在庄园的大门口下了车,视线范围之内完全没有人,他示意司机在外面等候,自己推开了高高的铁门,一路走进去,步伐踩在落叶上,带来沙沙的声响,他忍不住联想起在日本的古代,天皇寝宫之外常常扬上细沙与碎石,当刺客深夜前来时,猝不及防踩上这样的地面,就会发出无法隐匿的摩擦声,从而被守卫发现。
住在这个庄园里的人,会不会也担心有人要来对他不利呢。平清盛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便又发出对自己的暗暗嘲笑。
他一路穿过林间,走上一条小径,小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丰茂草地,草地尽头种上了花墙,玫瑰鸢尾与铃兰相映成趣,摇曳生姿。
草地中心树立着一尊亚瑟王的雕像,雕像周围是喷泉水池,雕像跃马而立,手举长剑,头盔下的双目望着远方,似乎是在临敌之前最眺望自己治下的神圣土地。
平清盛驻足望了一眼那雕像,摇摇头,继续往主建筑物走去,在高高的台阶前他停了下来,有人正从室内走出来。
灰色外套,黑色长风衣,一丝不苟的鞋子,礼帽以及手里的长柄伞,即使是在英国,这样打扮的人也早就不多了。他的样子和平清盛所见到的照片中人一模一样,没有哪怕最轻微的出入,只是更生动了,多了一点温存,对这个世界带着不易察觉的珍惜。
他站在台阶上方,看了平清盛一眼,而后一面低着头整理自己的黄铜色袖扣,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吸血鬼先生,有何贵干。”他使用的是标准的罗马尼亚古语言,是吸血鬼的原始分支来到人间后学习和使用的第一种语言,在血族中是纯正后裔的标志之一。
平清盛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压抑自己激荡的心情,深深低头致意:“摄政王殿下,在下平清盛,非常荣幸见到您。”
那位绅士微微一笑:“我是江左司徒,你不妨叫我江左先生,或者像我的学生一样,叫我JS先生。”
他看了看腕表:“我要去参加一个读书会,讨论的是吉普赛人在现代社会的流浪历程及族群演化,说不定你会有兴趣,当然,如果没有的话,你也不妨跟我一起走过去,路上的时间应该足够你告诉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说话声音非常轻,声线醇和,没有一个音节带着棱角,与白条天皇刻意为之的威严冷酷腔调相比,优美得就像波尔多的红酒,堆放在枕上的天鹅绒,或一只夜莺深夜在林间歌唱。
但平清盛立刻就分辨出来谁才是真正的统治者,谁曾生杀予夺,藐视天下。
他的权威和他说话的方式一点关系都没有,尽可以彬彬有礼,和颜悦色,只要这世界清楚,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可违抗就行了。
他们并肩往庄园外走去,江左司徒眺望着远处花墙,说:“我喜欢鸢尾和玫瑰,这个庄园里所种的花都常开不败,你呢,你喜欢什么花?”
平清盛实话实话:“我很少看到花,因此也很难说喜欢什么。”他想了想:“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我喜欢向日葵。”
江左司徒怪有趣地看了他一眼:“是吗?”
“向日葵与阳光相互依存,刚好是我所无法拥有的。”平清盛的语气说不上是嘲讽还是遗憾:“人类不是说,对面山坡上的草总是更绿吗?”
“吸血鬼在这个方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江左司徒唇角露出微笑,这让他清隽的容颜甚至慈祥起来:“说的是。”
他与平清盛素昧平生,却仿佛洞悉他一切:“你来自欧洲,对吗?虽然现在用的是亚裔的皮囊,但血统还是原生的,从暗黑三界来到人间的血族后裔遵循古老的生存法则与契约系统,虽然偶尔会流于狂暴,其实却更容易与人类和平共处。”
至少这一点上他和平清盛似乎有同感:“相对于日本吸血鬼族群的异想天开和不自量力,实在好得多。”
平清盛脱口而出:“你了解吸血鬼。”
江左司徒漫不经心:“你们的首领曾每隔十年便来觐见,直到再也找不到通路。”
他的视线落在平清盛锁骨下的那一枚符牌上:“日行符?你们还在使用这么古老的法术吗?这一块快要失效了。”
平清盛一惊,手指按上那嵌在皮肤下的硬符:“我想应该还有两三周时间?”
江左微微摇头:“至多两天。”
平清盛抿紧嘴唇,额上青筋爆出,心里光速爆粗把白条天皇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要知道不管是多么高阶的吸血鬼,除非有天皇幻力加持的日行符,否则绝对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所以当白条号称给他一个月的日行符,实际有效时间远远不够的时候,根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置他于死地。
事实上如果江左司徒在这里没说破,那么他两天后多半就在泰晤士河边,正端着咖啡坐在长椅上看伦敦桥呢,突然之间我的妈,怎么老子的腿和脑门子都变成灰了啊,飘到河里,直接水葬,出殡都省了。
江左淡然地注视着他,两人走过了草地,走入山毛榉林间,一群山雀飞过头顶,带来灵动的叽喳,打破了庄园中的寂静,他说:“那么, 吸血鬼先生,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平清盛停下来,试图迎上江左司徒的眼神,却发现内心深处有一丝冰冷的恐惧正在发酵,而后慢慢沿着背脊爬上来,占领了他的整个身体。
金之敛慎重其事的告诫在他耳边回荡:“不要去唤醒龙。”
他低下头,稳住了身体,说:“我想来告诉你,另一半忘川之心的携带者,从暗黑三界来到了人间,化身为十几岁的人类少年,名字叫朱可以。他似乎没有目的,只是在世上游荡。”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江左司徒只是继续慢慢往前走,偶尔还挥舞雨伞,自得其乐,平清盛跟上,措辞良久,又说:“日本的吸血鬼首领白条天皇,联合异灵川,想要狙杀朱可以,获得忘川之心,行动已经开始,规模正在逐步升级,我想知道江左先生怎么看待这件事。”
江左司徒的视线追随着一只匆匆忙忙从一棵树跳去另一棵树的松鼠,轻柔地说:“你担心这件事吗?”
“是的。”
他垂下眼睛,说:“那么你错了。”
平清盛一怔:“错了?”
“你害怕白条吗?”江左问。
“当然。”
换了另一个人问这个问题,平清盛无论如何都要硬起头皮来说不怕,他也的确能搬出不少故事,不少证据来说明他不怕——毕竟周旋了那么多年没死,动不动气气白条还能每个月领官俸,平大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但实际上他是怕的。
他深知白条天皇的本性,白条骨子里就是个沉浸在野心幻象中的疯子。
数百年以来,每一次日本对外的大规模战争中都有白条在其中搅乱世事从中渔利的身影,他忍得,等得,不断试探,开拓,奠基,经受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高潮与失望的轮回。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个疯子,谁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受了什么刺激,他就会变身为一个火药桶,把自己和身边的一切都炸个稀巴烂。
如果不做防范,平清盛知道自己肯定是首当其冲被炸的那个。
既然万事在江左司徒面前都无所遁形,平清盛也就坦然以对自己内心的恐惧,毕竟对江左司徒来说,恐惧大概是世界上最不罕见的东西。
江左司徒对他的坦诚报以微微一笑:“很好。”
他们持续在林中地面踩出沙沙作响,飞鸟在天,游鱼在水,他们在此间漫步,世界的此时此刻深沉而平和。
平清盛很少抒情,他也相当讨厌文艺青年,但深沉与平和这两个相当文艺的词句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他的脑海。江左司徒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的喟叹,柔和地说:“在人间生活久了,就觉得人类的愚蠢与坚强都不可思议,但最了不起的,是他们的诗意。”
他抬头看看天空:“我很喜欢拉丁文,因为拉丁文来自于人类人文思辨深度登峰造极,实际生活却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一再落败的时代,他们都已经接近全盘绝望了,却还在继续写诗,那不是很了不起吗?”
他轻轻吟诵起来:
你不要去问,知道便是罪,
对于我对于你诸神给了什么终点,
莱芜科诺艾啊,别去试巴比伦星数,
无论将来如何,最好承受!
不管朱庇特分配许多冬天
或只给最后这个正用迎面浮石削弱第勒尼安海的冬天!
智慧些吧,滤滤葡萄酒吧,生命短暂缩短长长的期望吧,
说着话,可恨的时间便逃走了,
采撷时日吧,尽少相信下一天。
平清盛静静听着,在江左司徒的吟诵声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时,满怀敬畏地说:“Quintus Horatius Flaccus,贺拉斯”。
江左司徒对他投去愉快的一瞥:“你也知道贺拉斯?”
平清盛点点头:“长夜漫漫里并没有太多事情可以做,我常在国家图书馆消磨时光。”
这显然让江左司徒对他的好感增加了几分,“阅读是个好习惯,我非常喜欢贺拉斯,他说,天才不能偏重感情,判断力才是写作的开端和源泉。”
他们已经走到了山毛榉林的边缘,不远处就是庄园的入口,那辆宾利车还在远处等待,江左司徒停下脚步,看着平清盛:“刚才我问你,怕不怕白条,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是你的感情,还是你的理性判断呢。”
平清盛从来没想过这个。江左司徒也没有给他时间作答,只是继续说,
“白条一定也有他所恐惧的东西。对吗?”
平清盛说:“我想他恐惧的是异灵川。”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但他也必须要跟异灵川合作。”
江左司徒当然知道异灵川是什么,他没有表露出更多的表情,只是微微点头,不知道那是赞同还是不置可否:“是吗。”
他看看天色,悠然地说:“那么,异灵川又会怕什么呢?异灵是精神力的产物,根本不被感情因素操控,他们如果对什么东西充满恐惧,那会从何处而来?”
平清盛瞠目结舌,第一确实没有这个能力答题,第二他来的时候以为一言不合江左司徒就会对他施恐怖法力,十世修行一朝散,灰飞烟灭,结果人家指头都没动过一下,而是跟他深情款款谈了一路形而上和古诗,这画风完全出乎平清盛意料。
江左司徒等了一小会儿,没有得到平清盛的回应,于是自己说:“既然不是感情,那么,他们的恐惧就来自理性的判断。”
平清盛心里别别一跳,深深呼气缓解自己的紧张:“江左先生,我斗胆问一句,异灵川怕什么,跟他们想要忘川之心有没有关系?”
江左司徒挑挑眉毛,在课堂上他这样做时,往往是听到了某个学生以合乎他心意的方式回答了很难的问题,这个动作里蕴含着百分之百的,优雅,愉悦与嘉许,常常令女学生们捂住脸,在下面发出牙疼一般的吸气声,她们不敢讲话,就偷偷给坐在一边同学发短信:“我迷死JS先生了,好想和他接吻。”回复的往往是:“不准,js先生是我的。”
他说:“他们需要巨大的能量,大到超出你想象,以及人类世界自然资源能够提供能量的总和,也许现在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到了最后,他们一定会需要忘川之心,因为只有忘川之心才能调动非人世界的能量。”
“而驱使他们的,同样是恐惧。”
平清盛脱口而出:“是对你的恐惧吗?”
他见识过异灵川的可怕,而且他隐约知道,异灵川联合白条正在着手布置和运营非常庞大的计划,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能量的话,那他们运用能量要去实现的目的一定非常惊人。
只是,除了江左司徒这样级别的魔王,异灵川还有可能会怕什么呢?
江左司徒停下了脚步,忽然伸出他的手杖,轻轻放在了平清盛的肩膀上。
一切声响忽然都消失了。
诚然林间本就不喧嚣,但在瞬息之间所代替那美好清静的,是极端的死寂。
树木摇动,地面裂开,天色骤然乌黑似永夜,蓝色与银色电光劈裂云层,巨大的漩涡形成,将星辰吞没,碾碎,喷出,无数火红陨石带着烈焰高速坠落,砸向大地。
从平清盛的脚边一圈圈往外,到他目力不可及之处,出现无数深渊般的洞穴,数十米的血色烈焰从洞穴深处窜出,直喷向天空,吞噬着飞鸟与一切火舌所及的生物,翠绿森林即刻从地表消失。
他惊慌欲躲,却动弹不得,幸好足下那一点地方似乎还是踏实的,他不再看得见江左司徒在哪里,肩上那一点稳稳的被手杖压住的感觉倒还在。
陨石落到了地面,滚动,高温掠食草坪,绿与花都成灰烬,那些陨石身上的红热渐渐褪去,它们翻身立了起来,坚硬的石头软化,长出五官手足,连接在手掌上有长剑与石斧,成千上万的陨石变身为成千上万的战士,它们整齐排列,在蓝色闪电中侧耳倾听,在某一个时刻仿佛听到了它们等待多时的命令,它们踏平森林,鱼贯而出,身形沉重而行动迅疾,往伦敦的方向奔去。
接下来,空中降下无数踏风而行的骏马,它们足下围绕灰雾,身上端坐着被全副盔甲的青色骑士,策马扬鞭,人与马的眼眸都是血色,他们紧随着岩石巨人们的行迹直取人类的城池。
最后出现的,是汹涌鲜血与亡灵尸首交汇出的溪流,如死亡世界里的银河,横跨整个天空,闪电照亮那些被收割的头颅与灵魂,都被困在血里不得解脱,惨烈呻吟响彻天上地下。
十三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出现在死亡银河的上方,它们都是剪影,看不出是人形还是神灵或猛兽,它们或站或蹲或伏,或跨于某种座骑之上,那座骑外形或如庞大机甲或如巨翅翼龙,不断嘶吼晃动。
那十三个身影拱卫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站在空中,背后不断有巨大的闪电掠过,除此之外,他简直是此刻的世界里是唯一看起来正常的东西,正常得格格不入:黑色上衣,牛仔裤,小小的眼睛,却搭配着异常神骏的鼻梁与面孔。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凝视着世界毁灭的进程,面无表情。
对平清盛来说,这张脸似乎很熟悉。如果遮掉眼睛,从鼻子往下看……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忽然无数霹雳同时炸响,天空被亮得像世界末日的光芒填满,就像突然之间有一百个太阳同时爆炸。
那十三个影子就在这炸裂苍穹的亮光里散开,分赴不同方向,那条血河随之裂开,闪电消失了,天色更加昏暗,猩红粘稠的雨浩浩荡荡倾盆而下,眨眼间将世界变成了血池。
平清盛直端端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异象,感觉自己随时都会粉身碎骨,根本没有反抗或逃避的余地——可想而知,人类会有什么遭遇。他从胸膛中发出一丝恐惧的呻吟,肩膀上那点重量忽然消失,他差点一个趔趄,而后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就静静站在一棵橡树下,江左司徒在他的对面,拄着手杖,耐心地等着他回过神来。
平清盛的声音都是颤抖的:“那是,那是谁?”
江左司徒知道他要问什么,“那是达旦。破魂的领袖,暗黑三界的统治者。他不怎么喜欢人类。”
他叫了起来:“他看起来很面熟!!他的鼻子,脸,跟~”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江左司徒轻轻耸肩:““跟什么?”
平清盛大叫:“跟猪小弟啊,就是我说的那另一半忘川之心的拥有者一模一样啊?”
江左司徒微微皱起眉:“是吗?那么,我想破魂的长老们已经想尽力在挽回了。”
他沉默了下来,许多往事纷纷呈现,无论如何修炼,逃避或隐匿,感情用事像一颗不死的种子,顽强地藏在生命的最深处,即使是江左司徒,也无法不受到影响。
他做错了吗?把达旦送去给人类世界里最滥好人的那个猎人抚养。他精通人性,以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却低估了那个人心底的光明与柔软,竟然能够改变在黑暗世界无数年月里培育出来的本性。
还是做对了,如果她们不曾相遇,世界也许早已灭亡,被他自己,或者被新一代的达旦。
“真正的另一半忘川之心拥有者,和达旦是父子,养父,但也许比亲父子感情更深挚。”江左司徒慢慢地说。
平清盛彻底傻眼了。
“对达旦来说,他的养父是世上唯一值得尊敬与保护的人,无论达旦多么邪恶和强大,即使只是为这个人,他也永远不会染指人类世界,甚至会不惜一切来保护他们。”
“因为他知道,任何陌生人的悲惨遭遇都会让父亲伤心。”
这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安慰,但江左司徒的语气却饱含不祥之兆。
“但在十年之前,因为一连串的错误,达旦的养父死去了,现在回来的这个,我想是破魂长老们创造出来的某个代替品。”
“不管怎么样,从那以后,对达旦来说,只需要找到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理由,世界就应该灭亡。”
他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他找到了那个理由没有,或者那个理由会是什么。”
江左司徒看了看平清盛煞白的脸色,对于一个不怎么晒太阳的吸血鬼来说,这种白色算是非常突出了,简直是整罐高光打翻在脸上似的。
“所以,你刚才问我什么?异灵川怕的是什么??”
“他们怕的是达旦的爆发,所以拼命想要逃离地球,回到他们认定自己来自的外太空某一个异空间去,而且,他们所恐惧的那一天已经慢慢在逼近了。”江左司徒摇摇头,心中有一点点微妙的激动——他不是也一直在等这一天吗?
“如果让达旦知道他父亲回到了世上呢?”平清盛努力回想着关于猪小弟的一切,尽管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爹的样子,但万一他就是那个人的转世呢,算吗??一人让一步,给一个年轻爹少毁灭一半世界,达旦愿意接受吗??
江左司徒再次微笑起来,“达旦不跟任何人做交易。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沉静的眼睛望着平清盛,对达旦所为,不知道感觉是遗憾还是欣赏:“他封锁暗黑三界出走之后,忘川之心一开始还能和他有共鸣,渐渐就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了。他力量越来越强,没有任何人有能力追踪和了解他。”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看了看表:“我的读书会快要开始了,你回去吧。”
最后一个建议是:“那个拥有一半忘川之心的人,竭尽你所能去保护他,也许你们还有机会,也许达旦某一天会意识到,他所失去的还能回来,世界值得保留。”
江左司徒说完这句话,就悠然自得地挥舞着手杖走出了庄园大门,庄园右侧有一条草木葱茏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他自顾自地走,身影没入绿荫,路途蜿蜒,没多久他就消失在第一个转折。
徒步一英里之后,他会和其他几位居住在附近的人碰面,大家喝喝茶,聊聊天,而后进入读书会的主题。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数学老师,有作家,有开汽车修理厂的工程师,喜欢英伦,还都对吉普赛文化情有独特,尽管都是业余钻研,研究的功力却都匪浅。他们在牛津社区的吉普赛文化论坛认识,之后便约定每个月举办一场为时两小时的读书会,带来新找到的文献与阅读心得与同好分享。江左司徒最近所得非常有趣,是对吉普赛族群首领如何在流浪过程中维持族群一体化手段的研究,饱含神秘主义的案例,但骨子里却是彻底的悲观精神。
他将诵念篇章,吟哦文字,玩味论著者春秋笔法之后的情动沉痛,假装自己对人世间的离散与苍凉都闻所未闻,不用过太久,江左司徒甚至会把平清盛的来访全盘忘记。
如果达旦和他一样绝望,又和他一样执着,那么末日也许会很快就来,那一天,他会煮一杯上好的大吉岭,搬把椅子在空地里坐着,全程目击邪羽罗十三分身如何施展通天彻地之能去毁灭一切。
这一次,应该不会再有一个心灵如同水晶般清纯的人出来拯救世界了。
如果那就是未来,那就让它到来。
反正他已全然不关心。
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有太多过去却什么都留不住的人,和全然没有将来的人一样,只有当下这一刻是宝贵的。
平清盛目送江祖司徒远去,自己登车直驱机场,赶回东京,在飞机上他反复思量江左司徒最后说的那句话,那其中仿佛满是希望,可细细想来,又根本行不通。
去保护猪小弟,就意味着旗帜鲜明地与白条天皇为敌,感情上来说一点没难度,历史恩怨先不提了,光想起白条给的那个伪造有效期的日行符,平清盛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技术上来说就没有那么行得通了。
平清盛本来就是白条治下日本吸血鬼社会的异类,他战斗力超群,又有特别高的鸡贼水准,白条在没有拿到他什么硬把柄前提下,一直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在血卫名单里呆着,天天招摇过市大家也不理,但如果真的撕破脸,平清盛马上就是整个种族的叛徒,众矢之的,再也没有被重新接纳的可能性。打不打得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干翻了白条全系,他以后又何去何从何以自处呢?
人类社会固然根本不可能接纳他,他在非人世界安身立命的根基也都毁了,就那么孑然一身独自飘零吗?平清盛打了一个寒噤,仿佛看到自己和江左司徒一样,占据一所大宅,也许在西班牙,也许在罗马尼亚,说不定也是在伦敦,他会每晚从屋内黑暗凝视屋外虚空,沉默笼罩四周,就像铁水浇筑成的罩子,永远不会掀开。无人认识,无人到访,无人在意他是不是会这样瞠目端坐一百年,手边的书页成了齑粉。
诚然他内心在嘲笑自己,哪有那么可怕,读书会上不是一样可以泡妞吗??最多约会的时候不开灯就。
但他其实是怕的。
失群的孤独感可以杀死人,也可以杀死吸血鬼,要么就活成其他血卫那样的行尸走肉,要么就必须面对这样感情用事的苦恼,从来没有两全。
他叹口气——这已经是他坐上飞机之后叹的不知道第几口气了,头等舱里人很少,他的英俊和忧郁都很辣眼睛,空姐终于忍不住过来关心他:“先生,有什么需要帮你做的吗?”她很年轻,窈窕多姿,丰满性感的脸孔上红唇柔润,没有一丝纹路。
平清盛凝视着她目不转睛,直把人家的耳根子都看红了,直起身来:“先生?”
他伸出左手,一根根摊开手指,忽然一朵玫瑰在他掌心出现,空姐吃了一惊,紧接着就笑颜如花:“您是魔术师吗?”平清盛微笑不语,手掌翻下,再翻回来,那朵鲜美多汁的玫瑰忽然就缩小凝固硬化,花瓣的生动质感不失,但已经变成了一只精美不可方物的玫瑰金胸针。
他将胸针仔细地系在空姐的制服前襟上,抬眼迎接对方迷惘又惊喜的眼神,说:“那么,麻烦你给我一杯香槟好吗?”
空姐摇摆着臀部走回去,紧接又走过来,带来半瓶上好的香槟,杯子,芝士,以及一张写着她电话号码的卡片。平清盛轻轻捉住她,将她手背送到唇边亲吻,在那亲密的接触中,他闻到了薄薄皮肤后血液的鲜香,那瞬间强烈得要爆炸的渴望从他心底生发出来,令他目眩神迷。空姐甜笑着挪开手,轻声说:“call me”,转身走开。平清盛深呼吸,咽下一口口水。
飞机持续飞行在七千米高空,一路越过山麓,大海与翻腾的云层,渐渐已是黄昏。
天色灰蓝,纯净又如幻梦,层云尽头落日熔金,铺了万千霞彩,仿佛近在咫尺。
平清盛喝了整个航程的香槟,酒意微醺,借着一点醉,他胆大地睁开双目去看窗外那美丽天色,带着痴迷,也带着敬畏,尽管身上的日行符还有效,尽管阳光根本照不进机舱,但他仍难以抑制的瑟缩了一下身体。
这本能的反应,为他一路的苦思指了一条明路,当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他已经想出了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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