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机会回家了,热得很,买了几只雪糕,到家后看见奶奶弓着背坐在客厅椅子上,她身前的凳子放着簸箕,她在掰玉米粒。
地板上已经堆了不少光秃秃的玉米棒,还撒落了许多从她手上蹦跶出来的一颗颗玉米。我放下行李箱走到她面前,她才察觉到有人进屋了,轻轻望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儿,嘴里慢吞吞念叨着:“回来了呀,又是星期天了吗……今天下课这么早,是不是刚吃完午饭就回来了?”
不出我所料,她果然以为是我妹妹回家了。我沉默着不回话,顺势打开冰箱,找到了一些荔枝,赶紧取出来解渴,再把买的雪糕拿了一支递给奶奶。 她连连拒绝,说“我不吃我不吃,乖你吃”。我还是执意递到她嘴边,她舔了一口,说道:“哇这真凉快……我吃不完,你吃嘛。”
我依然不理她,知道每次给她递东西她总要说这些话的。然后她斜斜歪歪站起来说要去拿个杯子,把雪糕放进去融化了再吃。我就站在桌子旁边,一边吃着荔枝,一边注意她的举动。她放好雪糕,手里端着杯子,走回来的时候硬往我怀里塞了一盒牛奶,“你喝这个,这个比你买的还好喝。”估计是哪个亲戚来看望她时买的牛奶,我并不想喝,接过来放到了一边。
她回到椅子继续掰玉米。我荔枝吃得差不多了,又走到她身前,终于开口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她一脸自信,也不看我,一边掰玉米一边笑着说:“恩赐啊,我当然知道,你放假回来了嘛。”她仍然以为我是我妹妹,不过是周五放假回家而已。
“我才不是嘞,我是远菊!”我像往年每次回家那样,调皮地骗她说我是远菊(表妹)。
“切,还想骗我,远菊怎么可能进屋来的。”她满是信心的辩解着,因为表妹没有我家里钥匙。
我又继续问她:“那我是谁嘛?你把我忘记了吗?”这次她有些疑惑了,暂停手上的活儿,抬起头认真看着我,使劲瞪大她那早已无神的双眼,望了许久,“就是恩赐啊……不然是哪个嘛……”
我有些失落了,往年只要逗她几下她就会想起是我,看来奶奶又老了。我把刚在楼下买的书本拿回房间,打开了空调,再转回客厅,奶奶手里仍在掰玉米,嘴上还在念叨:“哎,我这眼睛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这是她天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我再次走到她身边,坐到她椅子的扶手上,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捏她那圆嘟嘟像李子一样的鼻子,拉扯她长长的耳垂。她也像从前一样,跟着我的节奏笑呵呵地摇头晃脑,张着嘴巴假装要咬我的手。她问我吃饭了没,我摇头。她叫我去弄点吃的,我凑到她耳边,用她能听到的声音尽量清晰地说:“你去给我做饭嘛。”此时我声音已经有些哽咽,眼睛酸酸的,委屈的泪水在眼眶周围转啊转,却被我的手指头给摁扁,蒸发掉了。
奶奶哈哈笑了起来,“我有这个本事就好咯,我没本事呀,我做不了了……”这次眼泪终于忍不住,稀里哗啦就流下来,我一边抹掉,一边压了压气息,再说道,“那我小时候,你还给我做过饭呢。”
奶奶始终是笑眯眯的,这次笑得更开心了,“你还记得呀?嘿嘿......我现在不行咯。”
“是啊,那你还记得不呢。”
她摆了摆头,“我不记得了。”
过了阵子,妹妹回来了,吃过晚饭,我到奶奶床边,她已经知道我妹回来了,所以心里的疑惑加深了许多,问我道,“难道你真的是远菊吗?”我只是看着她笑,她也笑,但她眼睛不一定看得见我在笑,她只是自顾自地傻笑。我瞥见她床里面那把眼熟的手工编织蒲扇,拿了起来,朝她扇了几下,“这是谁给你买的?”
“嘻...嘿嘿......我大孙女给我买的。”她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开心地注视我手中的蒲扇。
“那你大孙女去哪儿了?”我试探着问她。
“她说去重庆了,要过年才回来……等过年就回来了。”她回过头又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你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我心里顿时复杂得很,原来我临走前胡乱哄她的一句话,她记得明明白白,并坚定地等着我过年回家的承诺。怪不得她丝毫没有怀疑我就是大孙女,她只是完全相信了我要过年才会回家的那番话。
“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说。
“噫……你们肯定知道。”她还是乐呵呵笑着,我把扇子递给她,“给我打扇。”
她接过扇子就朝我呼呼扇起来,真凉快啊——就像小时候一样,每个夏天的夜晚,奶奶都摇着蒲扇,直到她的大孙女安心睡着。我趁着机会告诉了她我是谁,但她还是半信半疑,我也不着急,因为我知道她总会相信的。
她问我怎么回来的,我说走路走回来的;她问我回家要多长时间,我说我走了两天两夜呢。她当然不信,嘟着嘴笑我撒谎。她问我在做什么工作,我说你不懂,她偏偏说她懂,非要我告诉她,我说玩电脑,她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当真不懂,哈哈哈。”她连电脑是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已经不在乎我说的真真假假,不过是想有人和她说几句话罢了。所以她从来不因为我骗她而生气,年年如此。
晚上睡觉前,奶奶把我叫到了床前,双手抓住我的手臂,满是歉意的神情,温柔地轻言轻语道:“你真的是我孙儿啊……哎哟,我真是没出息,连亲孙儿都不认识了......哎......”她继续说着,由于深感自责,她的语气还带着哭腔,这其实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看见你从你房里出来我才晓得,不然的话......”她顿了顿,继续道,“你回来也不说话,就给我递雪糕,我的孙女儿哦,心肠好,别人哪有这么好啊……”我的卧室房间平时都锁着门,只有我在家了才打开,奶奶也是以此才确信我的身份。此时她像是怕我无法谅解她的愧疚,像哄小孩般不停说我的好。就和小时候一样,她嘴边总是乖孙儿、好孙儿地夸赞我。
我依然不和她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捏她的圆鼻子,再捏捏耳垂,她很配合,痒痒得耸起肩膀哈哈笑。“以后我捏你鼻子你就知道是我了。”我说完又捏了几下她的鼻子,“别人不会捏你鼻子。”
奶奶笑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表示肯定,不知道她有没有记得从前呢?她的鼻子老是被我用力捏得红红的,好几天都不消散,看起来特别滑稽。希望以后她一直记得,那个会调皮捣蛋捏她鼻子的人,就只有她的大孙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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