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舅

小二舅

二舅只大我几岁，所以我喊他小二舅。但我总觉得与他之间隔了一个屏幕的距离，很近，又很远。

小二舅是外公的第七个孩子，上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即使未得万般宠爱，却可以活得任性洒脱。

他聪慧机敏，敢于冒险，得外公赏识；他又离经叛道，事故不断，惹外公心烦。

小二舅不爱读书，外婆说他一年级念一年，二年级念两年，三年级念三年，后来没读完四年级就辍学了，我不知道外婆是不是拿它当笑话讲给我听的，她说的时候不喜不悲，满脸慈爱。

不读书的小二舅去了菜场，做了外公生意上的帮手。尽管只有十三四岁，却表现出做生意的极高天赋，他能凭直觉判断出带壳的海鲜质量的好坏，而这种本领，据说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海鲜生意也学不会。他交际能力强，做事决断，善于打开生意场面，关键时刻还有勇气耍点狠。菜市场成了他的江湖，人人都会卖他几分薄面。

外公一面钟爱他，一面却也有些惧他，便早早给他寻了门亲事。定了亲的小二舅依旧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经常给家里带来“惊喜”。

一个炎热的夏天，他偷偷跑到遥远的省城给自己开了个双眼皮，虽然他的外形条件完全够得上美男的标准。男子整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镇里也算是个情理不容的笑话。后来由于护理不当导致眼睛发炎，他只好整天戴着墨镜。某个夜晚他出来游荡，遭到一帮青年的嘲弄，小二舅竟操起啤酒瓶砸花了人家的脑袋。那帮青年也不是省油的灯，拿着各式各样的家伙连夜把外公新盖的三间楼房捣成了一废墟。那一晚，我亲眼见证了这恐怖的一幕。

听说后来小二舅也纠集了一伙人，砸烂了对方主事和帮凶的十多间房子。事情的后续发展我不太清晰，只记得有挺长一段时间，家里天天有人来商讨解决方案。外公出面费力搞掂了这场纠纷，但小二舅的坏名声从此便在小镇里传开了。他也在外公的胁迫下迅速地结了婚，那一年他十七岁，娶了一个温婉善良的女子。

结了婚的小二舅似乎多了点大人的样子，他开始经营起他的生意。先是开了一间印刷厂，这在镇上是第一家。那些庞大的机器被运进厂房的时候，我对小二舅崇拜地五体投地。不多久之后，阿爸搬回家几大箱的贴纸给我当玩具，我才知道印刷厂倒闭了，原因不明。

又没多久，我们家沿街的一楼店面开始装修，相当华丽。我听说小二舅要在我家楼下开间冷饮店。但是，装修到一半的时候，阿爸阿妈就发现了不对劲，店里添了摇滚彩灯、音响、点唱机等一干物品。阿爸阿妈有苦难言，只能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还好，这家镇上唯一的卡拉OK店，只热闹了一个夏天，就关门大吉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忙于学业，没有去关注小二舅。偶尔，会听到阿妈提及他的行踪，他的足迹透漏着他的不安分。

小二舅在一个海边小镇，承包了许多渔船出海捕捞海鲜；小二舅在内地某乡里承包了一座山，养了满山坡的黑山羊；小二舅在越南缅甸做薏仁米生意；小二舅正国外的深山贩卖灵芝......但大多时候，连阿妈也不知道小二舅去了哪里，干些什么？但阿妈一直确信她的弟弟仅仅只是对世界充满好奇。

好几年没有看到小二舅，突然有一天他出现在我们家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阿妈怒气冲冲地训斥他：“不要辜负了这么好的女子，给祖上长些脸，给儿女们积点德吧。”后来，我没有再听阿妈提小二舅的事。我想阿妈一定伤透了心。

我大学毕业那年，阿妈说一起去监狱看看小二舅吧。小二舅是被家人合谋送入监狱的，这是外公做出的最纠结最艰难的决定，当然事出有因。

小二舅沾染了白粉，几年来他扔下妻儿，变卖家产，流离失所。外公费尽心力，满世界找他，多次押送他到各地的戒毒机构治疗，但没有疗效。外公临终之前说：“就用家族的名声和几年的辛苦换回他一条性命吧。”言语背后是难以言表的心痛和无奈。

外公是带着牵挂走的，他一再交代女儿们要善待弟媳，不管二舅母决定离弃还是守候，都要保她母子衣食无忧，他把财产都留给了儿媳。

小二舅出监之后，顺理成章地顶替了外公在水产供销单位的公职，也回到了那个待他深情款款的家。

日子一旦平静下来，便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逝地很快。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回去都能轻易见到小二舅。

小二舅依旧高大潇洒，年近五旬，看起来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笑起来一脸的阳光。他停薪留职，拿着足以维持家用的工资，开始经营起制冰厂。他经常带着各个酒店的大厨在菜场进货，菜市场依旧是他的江湖。有姐姐哥哥的庇护，加上他自己的精明能干，不多久小二舅又赚得盆满钵满。他不再任性妄为，他开始心疼家人。外婆在世的最后几年，他每天傍晚都会在外婆跟前坐一坐。他也心疼他的姐姐们，隔三差五就到姐姐们家里报个到。

前日，我在四姨家里闲话家常。四姨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家里的小狗阿德特别喜欢亲近小二舅。她告诉我，有一回小二舅带了一群野狗过来，他抱了一大袋狗粮喂它们。他还交代四姨，如果这些野狗寻上门来，一定要好好喂养。讲到小二舅内心的柔软，四姨竟也不胜唏嘘，感慨落泪。

人在茫茫尘世间，都想寻找一种舒服的姿态去活。于是有人要安逸，有人要冒险，有人要平淡，有人要多变。路很多，所以难免会有走错，人生便是由无数次试错的经历组成。

错误，也是一种珍贵的生活经验，关键在于能否从错误中走出来。我们要善待错误，更要善待犯了错误努力纠错的人。

很庆幸，小二舅正在努力用另一种姿态享受着他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