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拐

“这样从早到晚待在家，总有一天会闷坏的。明天你回天阳镇看看吧。我知道你一直还念着那里。”父亲吐了一口烟对我说。

“我不想回去，我是拐子，走不回去。”父亲叹气，但他明白我会回去的。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了，我们没有回过天阳镇，甚至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个地方。这十三年里，我曾努力让自己忘记那里的一切。可这就好比我想要丢了那副拐，在风中奔跑一样，它是显得那么愚蠢。欢乐与痛苦我一样也没能忘掉，就像此刻，它们又翻滚着朝我涌来。

十三年前在天阳镇还没有人叫我小拐。甚至有人敢说与我相反的话，他就很可能会被我揍扁。

那一年我十四岁，武侠剧《倚天屠龙记》红透了大江南北。它就像一团热烈的火焰燃烧了我们天阳镇每个少年的心。短短一个盛夏天阳镇就冒出了许许多多奇怪的帮派。而我也不乏落俗，特别想创立个帮派装下逼。

当时我就觉得要创立帮派首先要大胆，敢干别人不敢干的事，这样才会有人听你的。于是我偷了父亲的钱到玩具店买了一把很拉风的屠龙刀。我决定要灭了倚天派，创个屠龙派。

第二天黄昏时候，我和两个伙伴在砖厂的后院里找到了胖子。“嘿，胖子，给你个脸，加入我们屠龙派如何？”我轻蔑地笑着。“狗屁的屠龙派，老子是倚天派的掌门人！”胖子用剑指着我大叫。

我一听怒了，一刀上去砍断了他的倚天剑，并狠狠揍了他一顿。最后我们扒了他那件红色的短袖，用黑墨水在上面写上“屠龙”两个大字，做了我们的旗子。如果你仔细观察这面旗的话，你会发现“龙”字右上方的那一点是紫红色的。那是胖子干涸的血。

倚天派被我屠龙派灭门的消息在我们天阳镇迅速散开。只是他们不知道倚天派其实就胖子一个人。很快人们慕名而来，屠龙派就像一条带血的龙，瞬间冲上了青天，越来越引人嘱目。从此天阳镇的少年唤我屠龙，本派的伙伴唤我掌门人。若要我用一句话来回忆那段时光，便是，装逼很成功。虽然后来我发现，除了拉拢更多的人入派，偷农民伯伯田园里的瓜果以及各个门派间的互黑之外，我们似乎没有做过一件特别牛逼的事情。比如行侠仗义，或者是杀人放火。都没有。

那年秋天降临的时候，电视台已经不在播放《倚天屠龙记》。少年们身上沸腾了整个夏天的血液也逐渐被秋雨冷却。很多门派穷途末路，开始分崩离析。我的屠龙刀也掉了一层颜料，没了从前的神气。不少伙伴以即将开学为理由陆续退出了屠龙。死亡，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整个镇上的帮派都已如一潭死水，这样的结局一开始就应该料到的，就像曾经我们玩过的那些弹珠，一个夏季后它们就消失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却接到了玄冰派的邀请函：

如今武林之不景气想必各位掌门已有目共睹。为此在下诚邀各路英雄于九月六日午时前往钱源砖厂，共议武林大事。定夺一位能够回天之人为盟主，以扭转我武林当下颓废的局面。

玄冰字

我拿着这封邀请函呆了好久好久。曾经和我一起揍过胖子的阿金说：“玄冰派一向处处与我们为敌，这指不定就是场鸿门宴，咱们应该小心才是。”“去!即便是刀山，也要滚它一遭！咱屠龙派的人啥时候怂过！”我撕碎了那封信，对阿金说。阿金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是不甘心屠龙派就这样消泯了，那就让我跟你走一趟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

九月六日的上午，星期六，阳光，微风，蓝色的天空里飘着几朵白云。天阳镇的大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三五成群的少年不断涌进钱源砖厂的后院里，但他们无心去关怀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今天只是一个适合劳作的好天气。

我带着十几个伙伴进了砖厂，看见玄冰站在一座有三米高的机井房顶上。房子的周围都是人。玄冰咳了两声，把两只手拱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我们嘶吼：“很高兴各路英雄能应玄某之邀前来，这次会议的目的想必大家都已清楚。而想要坐这武林盟主之位，我觉得首先要有让大家心服口服的勇气。那么这第一关就是从此刻我所站的位置跳下去！”这些话好比一颗炸弹，立马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少他妈的在这儿废话了，要跳就赶紧跳！老子已经等不及了！”我对他叫道，说实话，我就是看不惯他居然比我还装逼。整日说话夹着一股官腔味。

“小子，别猖狂啊，一会儿有你好看的。”他带着狡猾的笑意说。然后拉了拉衣角，闭着眼吸了一大口气，跳了下来。

“咚”的一声玄冰落了地。人们的瞳孔在那个瞬间仿佛放大了上万倍，期待着一个结局。这家伙双手撑着地，身子一点点的在上升，而我的心却一点一点的下沉。“喏，屠龙，该你了，可别让大家失望啊。”玄冰站了起来，扭过头对我说，语气就像他的两条腿一样在颤抖。可他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阴暗的笑容。人群中再次炸开了锅，是他们的掌声。那刻我不得不承认我竟希望刚刚跳下来的是我，不是玄冰。

“操，为啥没把他摔死，掌门，你一定要小心。”阿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团模糊的光。

“嗯，放心吧。”离弓之箭，已无法回头。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爬上了屋顶。

站在屋顶上，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我惊讶的发现胖子和玄冰在低头说些什么。忽然，他抬头看了看我。不知道如何，我想起那时扒了他衣服后他对我说的那句话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血债血偿的！”他的笑容和玄冰一样，阴暗。我开始意识到，当初我对他干的事或许也是阴暗的。

下边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了等待的耐心，躁动着。我看了看阿金，不再去顾虑什么，张开双臂，摆了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跳了下来。

风在耳畔疾呼而过。一只破碎的绿色玻璃瓶精准的滚落在我的正下方。一切我都看得明明白白，它在阳光下美丽的竟像一块翡翠。可已经来不及，我带着尖叫坠落。

玻璃瓶锋利的棱角透过鞋子，透过骨肉，狠狠的刺穿了我的脚掌。黏热的血液瞬间迸溅而出，湿了一大片土地，可奇怪的是我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

“胖子，干得漂亮！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玄冰和胖子放肆的冲着我大笑。“哈哈，我说过，会让你血债血偿的！”

阿金带着泪怒吼着，一脚把胖子踹倒在地上。人群中第三次炸开了锅。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强迫自己睁着眼睛。血液还在不断的往外涌，我看见它洇湿的土地像一条龙，被屠的龙。远处传来的是警笛声，还有救护车的声音，渐渐地，渐渐地，我开始听不清。

我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父亲正盯着我，脸色和四周的墙壁一样雪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父亲说。

两个月后，我架着一副拐出了医院，搬进如今生活的这座城市。生活如水煮的豆腐，苍白廉价，任人宰割。从此我没有了名字，人们开始叫我小拐，就像当年那样，人们叫我屠龙。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了，我们没有再回去过天阳镇，我决定明天就要走，我要带着这副已经光亮的拐去看看阿金，看看我的屠龙刀，看看那面带着胖子血迹的旗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早就离开了天阳镇，失掉了那段近乎白痴却异常热血的江湖生涯，失掉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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