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1
午后,风微熏,烈日明晃晃地悬在上空,泛起热浪。
日头底下有两个人。
有一个少年,有刀,明晃晃的刀。有一个中年人,有剑,冷冰冰的剑。
天热得要把石头滋出烟来,把池子里的水烧得滚烫。
可是心更热,烧得血液沸腾。
“你终于来一决高下了。”拿着刀的少年自信满满地笑道。他的心比
石头更热,比烧开的水更狂。
就是这样一团火,一定要决战冰山,在烈日下无论如何也不会融化的冰山。
张云涛就是这样一座冰山。
他的剑长而狭,剑的形式独特,剑法是海南派的剑法,他一旦出手,剑光闪过,必定见血,而他,绝不回头。
他在东南孤岛学成,负剑走行四方,最后的名号是由西北荒漠的风吹来的,夹杂着拳头大小的冰沙,让每个听说他名号的人都震惊到手脚冰凉。
而现在,张云涛已退隐数年,虽然他只有四十岁。
只有退隐,江湖上流传的才只有他不败的传奇,对于这一点,他很满意。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传奇,少年执意要与他决战。
眼前这位少年很镇静,他的眼神里燃烧着必胜的决心。
张云涛赢过少林,胜过武当,战过峨眉,甚至敌过昆仑派的弟子,一个无名少年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少年依然要战,而且一定要溅血,即使溅的是少年自己的血。
张云涛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人来了,剑在剑鞘,不在掌中。”
他的剑,安安稳稳地躺在剑鞘里,并没有冲出剑鞘的剑气。
少年苦笑道:“难道你不用剑就能胜我?”
其实张云涛的心并不安稳,而且很乱。
他自从成名后,从不会轻易与人约战。
尤其在退隐之后,懒散的生活让他只喜欢做有把握的事,嫩气的少年就让他觉得很有把握,所以他来了。
但是,他赢得名誉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二岁,眼前的少年又有着无所畏惧的杀气,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所以他的心很乱。
他站在这里,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他还是想展现出一种威慑。
于是他说道:“是的。”
少年仰头问道:“凭什么?”
张云涛漠然道:“淡泊能容之气。”
少年大笑道:“我看是畏缩不前之气!”
张云涛道:“你是个聪明的人,为何要把自己的命送到刀尖上?”
少年嘲讽道:“我四岁练刀,苦练了十年的刀法,就是要赢遍天下!
如今你却要我对付一个手无寸铁之人?”
张云涛的眼睛透出寒气:“我并非是手无寸铁之人。”
他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张云涛,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有着不小的分量。
少年冷笑道:“那就拔出你的剑!”
说话间,少年提刀飞身过来。
他本能地握住剑鞘,伸手一挡。
此时他的鼻尖上沁出了汗,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
少年力量极大,身形灵活,出手果断,刀法变幻诡谲,还没近身,就已施展了三十多个招式,速度极快。
他提起精神,剑锋展动,反射出冰冷的寒光,逼发着某种飘渺的煞气和压力,迅速向四周扩散。
烈日下,忽然刮了一阵刺骨的寒风。
这股寒风显然吹旺了火苗!
少年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和野心,他绷紧肌肉,以如炬的目光迎上剑的寒光,两者相击,似乎发出“铮”的一声。
张云涛的额头浸出冷汗,指尖有些冰凉。
数年没有用剑,他发现自己竟有些吃力,剑已不似从前那样灵活,有些以前没有注意的破绽也显露出来。
刀光剑影,斑斓的光点伴随着铮然的嗡鸣。
又是“铮”的一声,决战结束了。
少年反手一刀,已刺中他的胸膛,行云流水地结束了完成动作。
2
阳光格外热烈,刺眼。
不可能融化的冰山融化了,他瘫倒在地。
少年的刀上滴着血,血仍然透着寒气。
一定要溅血,少年的誓言已经实现。
可是张云涛永远不败的传奇也已经落幕。
少年很欣赏刀尖上的血迹,任凭刀尖滴着串线珠子一样的血,他提着刀,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线,血线的尽头是张云涛。
张云涛忽然笑了:“我没有尽力。”
少年也笑了:“只是结果已成为定局。”
少年走远了,没有回头,他一直走向远方,遥远的远方。
3
其实这句话是张云涛对自己说的,血线串起了他的回忆。
当年,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东南的一座孤岛上学剑。
没有哪一个学剑的人不想出人头地,张云涛更是想得发疯。
他是个天赋极好的人,再加上日夜勤苦地练剑,很快就在数千弟子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师父的亲睐。
师父问他:“你可有什么志向?”
他自信地回答说:“我要赢得门派的比武大赛,成为发扬门派的第一人,成为武林第一人。”
师父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道:“那你务必要尽力啊。”
在二十二岁那年,在西北击败昆仑派弟子后,他做到了。
他载誉而归,得意洋洋。
师父叹了一口气:“你没有尽力。”
他怔住道:“我尽力了。”
师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虽然赢了,但你的的剑法中有不小的破绽。”
师父继续说道:“在你应对雨打飞花剑法时,对于全走斜式的剑法,你的变化有些匆忙,在接正式剑法的时候,又显得应对僵硬。这不像是你应该有的水准。”
他心里发虚,但嘴上还是不肯承认,低着头,一言不发。
师父问道:“生死关头也不会尽全力?”
他小声回道:“我怕。”
师父问道:“你怕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怕若是不给自己留有余地,失败会撕碎我,而且再也缓不过来。”
师父又问道:“那你这样畏手畏脚,就安心了么?”
他痛苦地回答道:“我的心依然是痛的。”
师父皱了皱眉:“那你就不该来学剑的,还不如做一个拿刀的厨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也是一种痛快。”
他急了:“可是不管我有没有尽力,最后我都赢了!”
师父摇了摇头:“你只是运气好而已。”
他真的不服,明明不用尽全力也可以赢,为什么还要死命地拼?
师父有句话他一直没有听进去:“尽全力,不仅是尊敬对手,更是对得起自己,才算是真真正正为自己活过一次。”
后来,师父逝世,他在师父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当初自己入门的信,信中有诗: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看着自己当年的字迹,张云涛惆怅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师父去世后,他任凭自己放纵下去。
4
红日已经西沉,黄昏里起了薄雾。
张云涛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血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
“我一直都在雾里啊,找不来时的路,更找不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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