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次握住手术刀解剖鱼开始，一直到真正救下了张文敏设计陷害的兔子，张步凡花了六年的时间。
十二岁生日刚过，张步凡举着那只撑过了一年还活着的兔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张文敏。
“哦？怎么，要我表扬你吗？”
“你答应过我，治好兔子，告诉我爸爸的事情。”
“我说过吗？”
“你说过，你答应过的。”
“那好，我告诉你，你爸那个流氓，他是一个医生。”
“还有呢？”
“是一个有钱、有权、有地位的医生。”
“他叫什么名字？”
长久的沉默。
张步凡愤怒了——这六年来的付出算什么？他不过只是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而已！
这时很不巧的是，丑陋的胖子出现了，就象每个人都在命运的拐点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反应，张步凡的眼睛在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
12岁的张步凡当时只有150cm，他当然无法对超过175cm的成年人构成威胁，这是一个普遍的常识。
所以当张步凡迅速向胖子扑过去的时候，他虽然有点儿吃惊，但并没有太多的防备。
他伸出手抓住张步凡的胳膊，试图将他拉开，可是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处一阵酸麻。
很快左手手臂整个麻痹了，然后是左边半个身子，然后是全部，胖子象个大大的布偶一样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扑在了水泥地板上。
胖子以一种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不明所以，兼具恐惧，只有一双眼珠骨碌碌转着，显示他是个活物。
这是张步凡第一次感到了掌控别人的快感，他围着胖子走了一圈，将手里的针筒放下，换了一把很小的刀子。
张文敏拉住了儿子，“为什么？”
步凡看着锋利的刀子，想了想，说出了一个他认为合理的理由：“我从来没有在人身上做过手术。”
张文敏呆愣一下，“张步凡，在活人身上做手术，是需要考医生执照的。”
“不考呢？”
“不考，就触犯了法律，是要被警察抓起来的。”
“你说不能在活人身上做手术，那我把他变成死人。”
“把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死人，这个过程叫杀人。杀人是严重的犯罪，也是要被警察抓起来的……而且杀人必须偿命……”张文敏第一次意识到给儿子常识教育的匮乏，他甚至不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
“可是，我恨这个人……”
随着年纪的增长，张步凡已经越来越不能忍受这个丑陋的胖子出现在自己家里。
张步凡意识到，他的出现直接影响了张文敏的名声，虽然他坚信张文敏是清白的。
张步凡坚称自己曾经从门缝里偷看过胖子在里屋的情形，他衣衫整齐，就坐在张文敏床边的沙发上，跟张文敏聊天。
为此他跟很多人争辩过，他把这个场景告诉给那些污蔑张文敏的人，换来的，不过是更加严重的轻蔑和嘲笑。
只有他的心里知道自己有多么恨这个丑陋的胖得象头猪的人。
他在梦里、在心里无数次地演练如何解构这个人的身体和器官，也想过用张文敏折磨兔子的方法折磨这个据说帮助过他们的人，让他也尝尝痛苦难当的滋味。
他蹲在胖子的身边，那刀子在电灯下闪着精亮的光，引诱着他动手。
张文敏也慢慢地蹲了下来，张步凡眼中痛苦和惊喜的目光来往交替，她认为自己在当时还是了解他的感受的，因为她也曾经无数次这么恨过，愤怒过，惊喜过……
“张步凡，把刀子给我。”
张步凡转过头来，那血红的眸子里充满了仇恨，怨憎和痛苦。
“我恨这个人。”
张文敏紧紧地攥住儿子的手，坚定地摇头。
本来打算让步的步凡，突然看到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满头冷汗的胖子，正试图给张文敏传递求救的眼神。
他的手腕转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张文敏大声喝着，“张步凡，你恨这个人对吧？”
她就那样攥着他，“好，我来帮你。”
她抢过他手上的刀子，很快地在胖子的眼前划了一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胖子的两个眼球就被完整地取了下来。胖子一声未吭，当场疼晕了过去。
如果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胖子的身体现在应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张文敏在胖子的躯壳旁边坐了下来，熟练地处理胖子的伤口。
“张步凡，等一下会有警察把我带走……”
“为什么？”
“因为我伤害了一个人。”
“被伤害的人是你，还有我！”
“警察还是会带走我，往后，你该怎么办呢？”
“你告诉我爸爸是谁？我去找他。”
张文敏看了他一眼，“我宁愿你去当个小叫花子，也不会让你去找那个流氓的。”
“那么，我不去找他。只要你告诉我他的名字。”
“你考上大学，我就告诉你。”张文敏聪明地开出了条件。
张步凡让步了，但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总说医生，医生是做什么的？”
是的，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12岁的张步凡一直没有进过学校，所以他不知道医生是干嘛的。
或许我该这么说，他幸运地、完整地躲避了疯狂的中国小学教育，最后他才成为了那么了不起的医生。
“是徐老六那样的人吗？”
“差不多吧，不过一般的医生都呆在相对正规的医院里工作。在现代中国，人们普遍不太信任开私人诊所的大夫，他们被称做‘江湖郎中。’”
“江湖郎中不好吗？”
“我不清楚。那些正规医院里工作的医生可能医术高超，但医德有缺；江湖郎中可能希望救人，但医术有限——反过来的情况也有。那么，这就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哪一个是真正救人的人呢？”
“哪一个呢？”
“我不清楚……”
那晚下起了很大的雨，天快亮的时候，张氏母子的对话结束了，张文敏去邻居家委托别人帮忙报警。
警察来之前，张文敏说了她的最后一个要求：“无论如何，考上一所医科大学，不要辜负了你的天赋。”
张步凡郑重地点了头。
读者可以想象我当时听说了这件事后的震惊，在张步凡忽明忽暗的烟蒂后面，是他那张英俊而略带阴郁的脸，表情则难以捉摸。
在这个充满了消毒药水的医院里，我的思维仍然停驻在一个片段上无法移动，在张步凡家里，胖子掉落在地上的两颗完整的眼球，它们冒着热气，古怪而邪恶地蹬着我，象是要逼迫我去感受它们不再受限制的视角。
我无力再去追问张步凡余下显然更为艰难、更加传奇的岁月里继续发生了什么，就如同看了一场现实版的姜文的电影，热情阳光活力的部分已经尽数被那故事吸收殆尽，黑暗冷酷肃杀窒息的气息笼罩了一切。
匆匆忙忙地告了别，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倒头便睡。梦里金戈铁马入梦，花落花开，有血腥味，有奇花香……
第二天我起床晚了，差点儿迟到。
主编照例并未批评我，只是将审视的眼神从老花眼镜上面扫射过来，以示威严和文明的震慑。
我却破例没有帮他沏茶以示感恩，只抱着头坐在座位上，无精打采，脑子里片段纷扰，满是张步凡的故事碎片。
快中午的时候，主编沉不住气，关心地喊我去喝茶聊天。我知道，前几天，又有一位同事跳槽了，眼见杂志社人丁单薄，主编怕我也生了二心。
空着肚子喝了主编的陈年普洱，我神志反倒渐渐清明起来，我慢慢地汇报说：最近有个人找我写传记，我怕耽误杂志社的工作，不敢答应。
主编说，这是好事，到时候杂志社可以帮忙出版发行。又问，是什么体裁？
我想了想，犹豫着说：“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吧……”
我当时不明白自己犹豫的原因，不过用不了多久我就明白，人类浅意识的直觉有多么地神奇。
名正言顺地获得了主编的许可，我决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三天，我每天写出大约500字左右，然后就写不下去了。喝下大量的咖啡，不管用，我几乎怀疑自己从此失去了写作的能力。
张步凡的经历是特殊的，是传奇的，同时也是令人疑惑的。
第四天，我放弃了逼迫自己，决定另找方法，去除掉那层我看不透的迷雾。
我请广告部的Lina联络了她那位在市公安局的同学，因为之前Lina曾经想牵线让我们认识，被我拒绝了。
这次既然是我主动约别人，虽然主旨并不是相亲，我犹豫着要不要使些暧昧的手段，以达到令对方帮助我的目的……我心里一边瞧不起自己这么快就学会了小姨多年来潜移默化教授的事情，一边又为自己单身久了自信心都没了感到悲哀。
张宗凯27岁，市公安局正式编制的警官，年纪轻轻已经从科级干部刚刚提升了副处，前程似锦，一片坦途。
我心里不由得小嫉妒了一下，自罪着怎么就我没有进步呢？
中午请Lina和张宗凯在楼下吃饭，一个小葱拌豆腐，一个凉拌三丝，两屉小笼包，三碗菜肉馄饨，三碗甜豆花。
张宗凯并没有令我为难，很大方地询问需要帮什么忙？我暗舒了口气，想请客吃饭这一招真的很管用，省去了多少弯弯绕绕。
我提到了旧年的案子，张宗凯听得很认真，然后认真地回复我说：“这个案件发生在N市辖区，在S市并不能找到相关的卷宗。不过，可以找N市公安系统的朋友帮忙打听一下。”
我高兴，有点儿口不择言：“果然衙门有人好办事。”说着，哈哈乐。Lina撇了我一眼，有点儿不屑。
等张宗凯走了，Lina才提点我：其实要查一桩那样的案子，何必劳动警察，去图书馆查旧报纸嘛。
我叹了口气，明确表示对新闻工作者不太信任。那胖子是一个当地的官吏，当地政府为了官声，未必肯报出来。况且是十多年前的旧闻，时隔多年，未必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说归说，我还是去查了过往的报纸，不料，却真的有发现。
就在我意识到需要找到更多客观的资料，来完整地建立起我对张步凡，我的雇主的认识时，父亲突然来了电话。
打从上高中以后，父母亲离了婚。父亲在我上大学后第二年再婚了，对方是我们当地一个卖成衣的女商人，离异，带一个女孩儿。母亲……母亲大约还是一个人吧，我不知道。
多年来父亲跟外公外婆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彷佛他们一直以来，并且永远都是他的亲人。父亲已经很久没打过电话给我，这次他突然打电话来，我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父亲要求我马上回老家一趟，说是外公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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