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水岸边的爱情故事
——读《卫风·氓》
一
《卫风·氓》这首诗,在我看来呢,是在一个故事讲述的框架上抒发对人生爱情与婚姻的感叹。只有把“作为表达框架的生活故事”读懂弄通,才能领悟相关的人生悲喜。
那么,《卫风·氓》中“作为表达框架的生活故事”的完形如何?怎样阅读获得呢?
按照“诗歌的本质是抒情”这个经典判断,结合“诗难得读懂”的学情进行分析,可以做出如下推论:“准确判断一首诗所抒发的是怎样一种或多种感情”的障碍在于,诗歌感情的抒发一般并不直接,表层的迂曲是语言(包括字词选择和结构设计)的相对的“专业化”或“陌生化”;深一层的迂曲是意象的“常式”袭用或“变式”创新,以及临机的“组合”衍生;根本的艺术设计则在于,这种感情的抒发或生成,总是游离于对生活的实事、细节的完整表达之上,甚至随机进行变形处理。
在“拉直”“找平”前两类阅读障碍的基础上,针对第三种障碍,核查“表达的运动”所依托的生活的事实与关键的细节,求取辞藻、意象之中飘忽不定的表达意图、情感落点,即定向完成所谓“核实求虚”的阅读任务,就能还原“触发、生成某种情感”的生活的实事与关键细节,那么生活故事的完形就会呈现在阅读者的眼前,基于对此完形的分析,揣摩诗歌作者或诗歌形象的意蕴设计,收获就不会少了。
接下来将分析《卫风·氓》中“表达的运动”,执行“核实求虚”的诗歌阅读任务,以还原《氓》中那“触发、生成某种情感”的发生在淇水岸边的生活事实。
二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从表达方式看,全诗以叙述开篇。结合全篇的叙事比重看,定性《卫风·氓》是一首叙事诗,当然有道理。只是,这个叙事的印象可能屏蔽掉关键信息的接收。
无论如何,这个首段标定了全诗表达运动的起点为叙述,以叙述实现文本起笔的目标。叙述的标的和要点是什么?不外乎这样几项:1、确定核心对象:事件。2、厘清事件要素:5个W一个H。3、落实关键:时空坐标的建立与事件因果关系的表达。4、突破难点:起点判断与流程控制(因果链接)。
事件是明确的。“来即我谋”,凤求凰也;“秋以为期”,心相许也。这中间的空白,可以容纳许多想象,不让人想象,就不叫诗了。
要注意的是人物形象。仅有的“指称”碎片,已能暗示许多重要的人事信息。故事中男子的最初指称是“氓”,由外国或外地迁来的平民;其次的指称是“子”,这是古代对男子的美称。“我”,叙事的第一人称,与抒情的本质要求相称。这构成对位的设计:男——女,子——我。那么,与“氓”对位的是什么指称呢?我的阅读赋值是:千金。为什么?“抱布贸丝”。如果在苏州河畔或者锦江边开家绸庄,专卖蜀锦或苏绣,经济实力当不可小觑。布与丝者,贫与富也。后文有言“三岁食贫”,可相佐证。
故事发生的时间呢?凡叙事,必然有时间的刻度。哪怕诗歌的特点是“不定时”,也不能抽空时间的要素。这种矛盾下,《氓》的时间标定就成了个悬念。怎么破解呢?端倪就在“贸丝”上。蚕或春蚕或秋蚕,后文既说“秋以为期”,则此“凤求凰”之戏并非秋季。而春蚕之获时在六七月光景,所以这应该就是文本叙述的自然时间起点了。再看下文,“送子涉淇”,涉者,徒步渡水,趟水。这说明此时淇水水浅,而黄河流域枯水季为每年十二月至二月及五月至七月。所以,故事的叙述起点,在春夏之交无疑了。
空间要素呢?是一组坐标。集市,淇水,顿丘,复关。这组坐标里,有一个中心,那就是淇水,且按下不表,说说其他几个点。集市只是个阅读赋值,顿丘也许只是个临机取象,复关分明是双关设计。课本注释为卫国的一个地方,但把它做动宾结构来解,也许更靠近诗人本义。当然,以“复关”之住地借代指氓,也是可以的。但是这样就会缺损一种动态的直呈效果。一个多情的姑娘,眺望着远方,心上的人啊,终于出现了,终于回来了,近了,近了,到了颓圮的垣墙。多丰富!
三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人是自然的人,所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是社会的人,所以这婚这嫁并不只是一男一女的事。用一句话说透,即“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前提下,恋爱中的男女的矛盾出现了,即我而怒,谋我无媒。为什么生气?两情相悦而难相合,竟至于私定“婚期”。为什么“子无良媒”?这里面空白就大了。门不当户不对,大概是个基本原因。在自然层面,感情是任真的;在社会层面,婚姻是逐利的。这个道理,哪个媒人会不懂,要跟着趟这道淇水?正因为人事不定,所以要看天意,这才有卜筮,本身是一种意志的败退,以败退换点支撑与安慰。但体无咎言,终究不等于水火既济,上上大吉。这算是一处伏笔了。
于是我们看到首章的恋爱与第二章的婚姻,两项表达间荡漾无限波澜。嘻与怒,泣与笑,成为文本生长的对立统一的因子。复杂的因素靠什么来统一呢?当然是“淇水”了。首章,“送子涉淇”,次章,“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还是要过那淇水。看,到了第四章,“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这句承前顺序的句子后,冷不丁地又要过淇水了,“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叹这回水深!及至末段,“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一个比喻,狠狠坐实了淇水这个中心坐标点的地位。
相同的要素出现两次,叫前后呼应。相同的要素出现三次或以上,就是线索。淇水这条线索的特殊性在于,它既是一条时间线索,又是一条空间线索。说它是时间线索,因为水浅水深,伴随着春去秋来,桑沃叶陨,爱切情消,梦幻心死。说它是空间线索,因为整个叙述的推进,几乎就是以淇水为轴线设计的对称的空间转换。淇水的这个特点,极高效地集成了时空要素,被散点排布在一二四六章,艺术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没错,这是一首有着精彩情节表现的诗。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都与淇水这个线索性的意象息息相关。高潮在哪里?就在淇水之中央: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于此有必要回顾一下,回到文本序列的第三四章,补足阅读世界的情节缺省。
四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首二段以赋叙情事之本,三四段以比兴言欢爱之殇。爱情之树原来这么朝生暮死,转眼凋零。怎一个悔字了得!尤其对于那些将要醉死于爱情的女子来说,不可不以“我”为鉴啊!
原来,相比第二章末句“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文意出现了巨大的跳跃,情节出现了巨大转折。在美丽的桑之意象表达下,是热烈的爱情,热烈的爱情之后,是缺少支撑的婚姻,这种婚姻转眼之间就结束了,覆水难收。情感被撞击到痛时,自然以议论为匕首了。
活着,大概很难承受诸如此类的断崖式的落差。读诗,却总要习惯这种常见的跳跃。我们所能依凭的还是时空线索。从桑之未落到桑之落矣,从春之淇水可涉到秋水渐车帷裳,从人生之春到人生之秋,时间上已过去多年(三岁),空间上又回到原点(淇水),而人事,以前是两个人共渡淇水,现在是一个人愤然伤逝,坐的还是当年的婚车吧!
这样凄凉,自然要追溯前因了。“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这是极简的概括叙述,又是一针见血的精辟议论。对照前句“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更见出“我”的愤懑之情!而“女”“士”指称的强化表达,又给人无限遐想,今日之士,早不是当日之氓了吧!也许有钱了,也许有地位了,但是没良心了。你能理解“我”的愤懑吗?你用你的青春,拉起了一只股票,突然被别人收割了,这种悲伤,也不能和“我”比啊。
这样,你才知道,原来唠叨也是诗语!
五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三岁为妇,三岁食贫,夙兴夜寐,靡室劳矣,靡有朝矣。这是承接语,是“我”的情感郁积下的唠叨。紧接着这唠叨,是突然的爆发: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图穷匕见,你被刺中了吗?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此章是上章文义的复沓,深化。其核心表达价值在于,整个叙事的核心事件的落脚点出现了,也意味着诗作的叙述起点揭晓了。
我们当明白一个常识,文本自然序列所明示的叙述起点多不等于作者表达的逻辑起点。第一自然段自然是以美好热烈的“凤求凰”开始的,但第五自然段的爆发式表达则说明,整个事件的叙述本因,乃在一句“至于暴矣”。课本注释此“暴”实在太轻描淡写了。说“你的心愿已经满足了,就凶恶起来了”,这叫文本不能承受之轻。以三章四章的蓄势,这个“至于暴”极可能就是一次次越来越严重的家庭暴力。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也是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吗?再看本章的结字,全是“矣”,都不屑于换韵了。一个矣字,等于表达的火力全开,这是多大的怨愤!
为什么是“矣”字?词典解释说,矣,语气词。表示陈述。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了”。从矢,以声。“矣”也可以理解为象矢飞逝的声音,是完成的语气。如“余病矣”“悔之晚矣”。表示感叹。如“欺人太甚矣”“大矣哉”。表示命令或请求。如“已矣,勿言之矣”。
如果把词典释义当五指山,你就被压个五百年吧。凡事不妨多问个为什么。为什么“‘矣’也可以理解为象矢飞逝的声音,是完成的语气”?因为按照矣字的金文看,上面的偏旁,就是箭羽飞旋螺旋轨迹的抽象。说白了,就是会意一只已经被射出的箭高速旋转着向前。所以有声响,所以表示已完成。开弓没有回头箭嘛。
这样就能深切感受第五章的决绝的语气了吧!然后理解这种决绝的语气可不是那不痛不痒的“二三其德”所简单激发而来的。再结合首章之“将子无怒”的暗示,当能判断彼氓此士之性格脾气,应为暴烈之属了。
而“兄弟之笑”当是一个有力的衬托,也是一个“常态”的证明。
六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结尾里竟然还有新的情节啊!及尔偕老,是当初双方的誓言。也可能是现在单方面的出价。但信心早已被反反复复的背叛或争吵或打斗摧毁了。连假装相信都做不到了。看车帷边的淇水慢慢浅下去了,这痛苦的渡河之路也终有个尽头。“我”却不再相信“氓”有一天会收手!“我”要上岸了。突然想起了“总角之宴”!真是一个意外,能颠覆之前的阅读印象!
原来,之前所认为的文本叙事的自然起点在“抱布贸丝”,未料结尾的时候,才被告知,真正的自然起点在更早的“总角”时代。这是什么?早恋啊!
原本以为看清了所有的情节与细节,未料最后一段,突然发现你根本不曾了解过这对少年男女,他们的爱情从何时萌芽的!一定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山盟海誓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仍然遭到背叛,遭到摧毁。这心底的悲凉,是更深了一层。
七
这更生的情节,并未离散全篇的结构。因为所有的段落都被绑定在中心意象淇水上。结合前文渐次的分析,可得一个完形。
整首诗的表达,是以“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为意识中轴的。也就是说,我们拍一个电影的话,第一个镜头当是这个年华已逝的女子,决绝地离开了那个氓,独自坐车横渡淇水。在从此岸到彼岸的过程中,循着淇水给她的回忆,镜头切换到了过往人生的点点滴滴,但美好的感觉终究让位给最近的一次家庭不幸所带来的愤怒,在坚定自己的选择——永远地离开——后,镜头回到了当下,她的当年的婚车,载着其黄而陨的她,到达了生命的真正的此岸,生养她的故土。电影至此落幕。也有可能,字幕完后,她又回去了……
这部电影就叫《淇水岸边的爱情故事》,主演是每一个后来者,有的入戏,有的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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