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洪洞黑砖窑事件曝光的时候,我就想写一写我在黑砖窑的经历。
二零零七年以前还没有黑砖窑这个词,官方称外来工为民工,也极少听人说打工这个词,那个时候,说找活儿。
其实,那会的乡下人很少出门的,即便出门去探亲也不会捎带旅游,没有亲朋在外面一般不会出门的。
想了好多天,脑子很乱没有头绪,迟迟不能动笔,一方面不知怎么写,另一方面想起那次经历,每每还是心惊胆战,感到极其恐怖,觉得能活着就该很知足。
这一次必须写了,好坏不说,算是留念罢。

一九九六年,我二十一岁,上完了高中,没能毕业。所以,我只能对外说我是个初中生。
我愧对我的父母。二十一岁,我的同龄人,在乡下,好多人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提着竹篮给我家的牛去路边割草,回来时总要摘一朵小小的野菊花拿在手里。母亲见了,就会皱眉头,好在没说什么。
我每天太阳出老高了才起来。我喂完了鸡,也喂完了猪,又将吃完草料的牛拉到外面的木头桩子前系好,让它享受阳光的温暖。

有时,我就会手里拿着笤帚,轻轻地梳理着卷起来的牛毛,卧在地上的牛就会左一下右一下地甩动着细细的尾巴,将身后的那块地方扑打的非常干净光堂,并时不时地望我一眼。它将它的温柔抛给了我,我却不要。我不要,它也不伤心,真羡慕它。
更多的空闲,我常常会拿着几本书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看书,这些书都是当老师的父亲偷偷买回来的,每本书都包着书皮。
母亲有时步子重重地走过,走到我跟前时会短暂地停顿片刻,然后摇摇头走开了。
有一次,她终于开口了:“看啥书呢!”我以为她问我书名,就说是海子的诗。
她的眼睛睁的很大:“你不是说过那个人是大学老师吗,不是睡在铁轨上自杀了的那个人吗?读成了书还不是养不活自己吗?”我说什么呢,真的无话可说。

待在家的日子,我常常趁着母亲午休,仍旧坐在树下胡写乱抹,当然写不出什么,因为麻雀偏偏这当中要喳喳叫几声,心烦。
于是,有月亮出来的晚上,四周静静的,我便趴在院子里,借着柔柔的月光继续着我的诗人梦。
母亲在屋里问我干什么,她整夜地睡不着,我什么时候出去她是知道的。我随口说看月亮。母亲说道:“月亮里住着嫦娥呢,可惜你是癞蛤蟆。”
因为母亲的这句话,我的灵感立马来了,写了感觉挺好的一大摞文字,只等写够一百篇,就背起行囊。
我要亲自去面见编辑大人,天底下再没有像我这么用功的农民诗人了。
想到我的梦正在一步步地实现,我真想大半夜也吼上几嗓子。

当然,母亲每天都在思考着我的生存问题,我这么单薄的身子能够干得动什么体力活呢。
思来想去,她最后决定让我去西侯纸厂打浆。我当然不乐意去,这和我的理想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八月十三日晚,母亲又劝我去西候纸厂干活,说再不去就会有别人去做的。
为这一份活什,她托过好多人的。我感激母亲为我操碎了心,可是我的人生不是她想的那个样子。
可是,她整夜地唠叼,一句话翻来复去地说,再不去就会有别人去做的。我烦,特别的烦。
终于熬到了八月十四日,大约四点来钟,我偷偷起来,准备收拾行李,必须出发了,否则天亮了,我就得到枯燥的纸厂上班,如果不去,母亲会大吵大嚷的,那样,被村里人听见太丟人了。
谁想我刚下炕,她就问:“干什么去?”原来她一宿并未合眼。我慌了:“什么也不干。”说着,飞快地跑到贴里(相当于现在说的客厅),拿了两个馍馍就往院里跑。
母亲也起来了,呼呼地追了出来。开大门已不可能,只好飞身蹿上土墙,蹦了下去,朝临汾奔去。
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扯着嗓子大喊:“畜生!你回来!你给我站住!你个畜生,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我不能回去,不能将我的人生就这样在农村荒废了,我必须抗争。我一咬牙,头也不回地丟下了母亲一撒腿跑远了。现在想来,那时我性格真是烈,穿了背心短裤,携带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头的十元人民帀,揣了两个硬馍头放褂子上,在雾气腾腾的大清早,就这样一路急速跑出了家门,真是荒唐。

因为我计划溜上火车,却对临汾车站四周的地形不熟悉,只好顺着张礼站铁道,一直朝北,天亮时到了临汾火车站台。
我拣一背角处坐下,头埋在两腿上,我怕有人看出身上仅仅只有十块钱。
到太原的车票钱十七元,就是售票员同情我优惠我七元,我也不能说身上有十元。
这十元我到了太原才能享用,我要花去一元理个头,一元洗个澡,还要花去三元吃一大碗蛋炒面再让服务员多扣一个炒蛋在面上,然后找一个两元的小旅馆好好休息一下。
剩下的三元,我不知道可爱的编辑大人喜欢吃甚么好吃的,我要买他喜欢的却没有吃过的好吃的,首先让他心里乐开了花,我就成功了。

从运城方向开往太原的绿皮车到底来了。拿着拾来的过期硬板火车票,低了头,挤在人群中,迈着步子往前挪着步挪着步。
心情是无比的沉重,我将要正式告别生养我二十一年的故乡了。
我想挥挥手,却怕列车员看到我扬起的手中的废弃车票,会不会立马赶我走。好在他目无表情,立在车门口,眼睛也不知飘向何处。并未查票。
因为没买票,心里虚的很,有空座也不敢坐,就怕坐下没多久,就会有一个人将我从座位上一把拽起,恶狠狠地说:“你是逃票的吧。这是我的座位。看着年纪也不小了,不学好耶----”
然后一车厢的人,不管在干什么,都要朝我投来热辣辣的眼睛,并大声地笑。这需要多大的脸面,才能换回我的自尊呢。
我老老实实地拣了两车厢的过道地蹲下。心很淡,不知渴盼己久的省城是啥样,但我心中的太原是最好的太原。
透过玻璃窗,望得见汾河里的水波浪翻滚,黄黄的泥水在午后阳光里竟是暗绿色。
然而,早已无暇注目沿途美景,只盼火车快快到达省城。但是火车似乎跟我做对,慢慢行,到一站停一下,一站听说是三十里。眼看透进车来的光线越来越暗,仍未到达太原。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火车,真不清楚什么时候到站。要到深夜么?若是深夜,自已可得露宿街头啊。

“小伙子,哪里不舒服嘛?”一抬头,一个黄衣,黑脸膛,嘴下一抹胡子,个头高大,体格微胖的中年人站在了我面前。
“我腿疼·”一路未动弹,他这一问,我想站起来,腿有些麻。
“要紧不?”他亲切地问。说实话,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被人关心,真是受宠若惊,一下子觉得那人真是太好了。
我们便攀谈起来。
“咦,你怀里抱着什么?”他突然斜视了一下我。
我说:“两个馍。”
“小伙子,你还没用过午餐吧?要不,上我那座儿去,肉和酒都有,我陪你喝两杯。”那人说着话时,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那么你也是出来找活的吧?”
我点点头。
“要不,你上我葡萄酒厂干,我看你实在人,也不骗你,干脆到我的砖场干吧。谁叫咱们是老乡呢。”说着,他顺手摸了一下嘴巴下的胡子,乐的脸上都开了花。
我爽快地答应了。那时我们本地月工资三百元,他应诺给五百块,一月一清,还有他虽然喝酒却闻不到令人作呕的酒臭味,最起码不是有事没事喝了酒耍酒疯的人,不耍酒疯的人品一定好。
我相信他的话,仅仅多出二百元,也许他们这儿的工资就是这个标准,因为靠近太原,自然比临汾要高的。

我们就这样站着说着话,他也没有回他的座位,然后在东阳领着我下了车。
他对我讲,他的车马上到。
等了不到一分钟,他说:“咱们还是打的吧,说不准那骚娘们和那一个鬼混呢。谁有时间等呢。”
他招了招手,路边过来一个枣红车。
司机的头发散着,遮住了大半个脸,从车内伸出头来笑道:“黄老板,今天又发了啊。啧啧!”
黄老板示意他闭嘴。我们坐上了车,虽然是第一次享受,却没觉得有多舒服,大约坐的火车长了没有感觉了吧。

大约十来分钟后,黄老板说:到了。这时太阳已偏西了。
路边立着一个木牌,上面贴着一张白纸,纸上工整的毛笔字是“杨安”。
我抬头望望,眼前有一个村庄,数不清的高低不一的树,一片的红砖蓝瓦房也是高低不一。
黄老板对我说:“路在那边呢。”
这是一条田间小路,路不宽,两地垄间大约仅仅可以过去一辆平车。因为两边种的玉米,长势喜人,墨绿的叶子都伸到了路中的空间,不注意看,不会以为这儿会有路的。
两个人走着躲避着叶子,只怕叶子挂破臂膊。
看着饱满的玉米穗从茎秆的中间突出来,有的茎秆上竟然有两个,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是觉得可笑。?
再往前走,一望无垠的田地的前面,露出了一截烟囱,渐渐就看见了高耸云端的大烟囱。
前面是一块空地。走到跟前,发现地上码有红砖,四个一组一正一反一摞摞地堆了一大片。场子后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房上矗立的正是那高烟囱,此刻黑烟浓浓。
几个赤着上身的工人,脖子上搭着一条黑乎乎的毛巾,拉着放有土坯的平车,进进出出。这里应该是砖厂了。

黄老板领着我右拐,就看见高烟囱的对面的坡上是一个四合院,全是低矮的平房,院门开在东边,木棒钉起来的门,缠绕了铁丝。门口坐着两个年轻小伙,和我年纪差不多,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木头棒。
我一下子感到很害怕。我被骗了。我当下就想跑,腿却灌了铅似的,哆嗦着,同时很怕那两个打手追上来,一顿乱打 ,后果不敢想。
黄老板没有与两个打手说话,直接推了门进去。
进入眼帘的是一个水管,生了锈的水龙头一滴一滴地滴水,在方水池里砸下一个个小坑。
水池旁倒着几个白瓷的碗,碗里粘着的米粒,任凭几只麻雀啄来啄去,就是不离开,看来已经粘的牢牢的了。院子里没有人。
东边的一个门上钉着木牌,是灶房。灶房的窗子上吊着一块表,时针、分针和秒针都转动着,是五点二十九分。
南面和西面的墙上都是立着一个窗户和两扇门。窗户上没有玻璃,蒙着块塑料布,两扇门的下面的木板开着口子。

黄老板手指了指北面,说,进去休息吧。我本来还指望他通知一下大师傅给我做饭呢,谁想一转身,他进了靠近门口西边的第二个屋子,门上挂着竹子编成的门帘,门上的墙上没有标志。
肚子饿得咕咕直响,我好怀念走时带来的那两个馒,可怜它们都被我扔到了车站的垃圾桶里了。
我只好自己上灶房去 。灶房是两间,外面一间靠墙角的炉子上,放着一口大锅,冒着热气,锅上面的蜘蛛网飘来飘去。
四面的墙上黑黑的,油乎乎的。右转,但见内墙的一边立着两袋菜,网袋装着,红红的皮,是洋葱。旁边是一堆石头般大的土豆。
一只大黑猫抱着一个圆圆的土豆打着哈欠,见我进来,喵呜叫了一声。

“哪个呢?干啥子呢?”一个手里拿着刀子的中年男子转过身
问。另一个年纪显老的歪着腰往盆子里拨拉切好的土豆块,个个都比小石头大。这些应该都是他俩拿刀子剁下的。
我说我要吃饭。
他们俩朝我摆摆手,说:“一边去,一边去。”
我央求说给我块馒头就行。
没有,啥子也没有。今天连米面也没有了,晚饭就吃水煮肉丝土豆。你早点过来。

出到院子里,听见黄老板他们吵吵。
包老大,你怎么会给我一张呢?不是说好的带一个人进了门,不论老小,都是两张吗!黄老板的声音。听他这一喊,我确定他的身份是人贩子无疑。
你凶啥子呢?这娃又瘦又小,走路都夹着屁股沟子,能给我干得动啥活呢?还不是吃白饭的。这类货我是不要的,可你整天地北京、太原站跑来跑去的,我不知道你冒风险吗?我能让你白跑腿吗?这个人声音尖尖地,四川口音,应该就是包老大。
前天我带回来的那一个小妞,听说你当下就买给山北的那个老光棍当老婆,三千大洋呢,你咋不多给我呢?
哈哈,兄弟,以后只要你带回漂亮的,你抽二,成不成?今天的还是一百,喝酒!
那,那就喝酒吧。
五魁手啊!
六六顺,咱哥俩好呀!

而我是多么失望,走进姓黄的说的屋子里。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地上的尘土起码有一寸厚,到处都是烂纸片、酒瓶子以及烟头,还有十多只破旧的黄球鞋。
两边是外面围着砖垒起的土炕,大约可以到我的膝盖。炕上有的地方铺着褥子,里面的旧棉絮都露出来了,有的地方就搁一些破旧的用绳子穿在一起的稻草席子。
炕头这边一个碗,那边一个缸子,有的里面还有剩下的汤水,几只苍蝇在里面游泳。炕上的衣服、被褥一团团地,乱遭遭的。

终于捱到了天大黑,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
民工们打着口哨,唱着歌儿,大声说笑着。工人下工了。
他们一进屋,飞快地拿起炕头的碗,朝灶房跑去。我早饿的不知道饿了。
这时,有人从屋角拾了一脏碗递来:“才来的吧,洗洗,打饭吧。”
大师傅给我舀了满满一大碗土豆肉丝汤,并往我碗里扔了一片腌白菜叶。
老师傅又拿了一个小黑馍给我,馒头上布满了绿霉点。我非常感谢老师傅,竟然记得我。
工人们都蹲在院子里吃饭,我也蹲下来。
想不到馒头非常硬,咬了一口,只留了几个牙印,搁的牙生疼生疼。只好两手使劲地掰,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到碗里。碗里的汤往外溢出,赶紧趴在地上,吸溜了一大口。哎呀,什么味,酸酸的,咸咸的,更多是臭臭的霉味儿。多亏拿手捏住了嘴,才没有吐出来。喝完了汤,才吃到两小根软软的东西,感觉是蘑菇。

饭罢,民工又干活了。直到十一点钟才下工。胡乱洗把脸,躺下,说笑了。
小山东,讲个故事吧。
民工之间,不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只问你来自哪里。山东的,年龄小,就称呼小山东。如果同省的有两个人,就称呼县或市名,超出三个,就称呼镇名或者村名了。我们这个屋里的人,大多来自安徽、四川、湖北、陕西等省,就我一个人是本省的。
还是叫小河南说吧,他去过的地方多,今年才从深圳回来,就到这儿来了。
小河南,你就说说吧。听说那边的女人,天黑了,站在街上,穿着小裤衩,露着着大奶子,是不是啊?
是啊。
那你有没有去快活过?你婆娘又不在身边。
哎呀,不提的好,白花钱了。
咋了?难道是二姨子不成?
不是。
那咋回事吗?是你那东西不行吗?有人就伸手往小河南的腿间捉去,笑着说,竹棍一般。
等我要做事了,我问她多大了。她说六十了。气得我呀。
啥眼神呢?
我问她,咋收费呢?她说二十。我问她进去半截咋算呢?她说减半。没想到一下子全进去了,她就说我不守信用。我说我没有不守信用啊,我说的是后半截呀!
你小子日能啊。你身上就十块钱嘛。大伙哈哈大笑起来。这以后大伙都喊小河南为半截儿,不再叫他小河南了。

这时侯,进来一黑胖子,大嚷着:“睡觉!睡觉!不好好休息,明天四点能起来吗?”
民工们都闭了嘴,待黑胖子岀去了,他们又小声地说笑。
他们说这胖子是包老大的大女婿叫贾汝慧,也是凤凰村的。包老大还有一个二女婿,人长得挺白,不知道哪里人,名字叫做白冰。另外,还有一个打江油过来的,尖嘴猴三的陈眼强,认了包老大做干爹,场子里监工。我却听成了酱油,以为那地方生产的酱油一定出名。

第二天自然是被贾胖子叫醒的,很快地扒拉了难咽的饭菜。没吃完的馒就握在手里,走着吃着。
天色微亮,虽然灰黄的灯亮着,但是看不了太远,头上的天只能看见齐着院子的一小块。
院子里、墙上到处是影子在晃动。
大伙快速地去灶房门前汇合,在水龙头后站好,排成两排。
过了片刻,一个干瘦的老头出来了。这就是包老大,两只小眼睛四下里瞅着,站在我们前面,六十来岁的样子。
贾胖子、白脸、尖嘴猴陈依次立于旁边。
我们报完了数,陈尖叫一声:唱!就听大伙哄哄地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连唱了四遍。
接下来,陈请示包老大:爹,说些么?包老大摇摇头,说:“出发吧。”
两个手持木棒的小伙子一东一西,随着大伙一起走出了院子。
包老大、贾胖子和白脸转身回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是先下到一个大坑里,这大坑就是土场。压砖看机器的几个人第一拨上到高台上,装运砖坯的接着走,插运砖坯的继续走,剩余的十个人留在土场。
尖嘴猴陈一挥手,卷扬机先动了起来。土场里还有一个挖土机,小安徽开这个,专门负责放土下来。
我们几个人每人一辆兜子车一把铁锨,将地上的松土装满车子,然后一个人接着一个人推着车,往输送带前的小坑里运土。
劲儿大的,远远地跑着,快到跟前了,一松车把,车子就起来了,车上的土不费力就下到坑里了。
刚开始,我还跟得上他们,几轮下来,已经气喘吁吁,大跑着也跟不上了。
到下轮我吃力地推车时,尖嘴猴陈便拿起木棒在我腰上打一下,疼的我一下就摔到了。
“起来!你个你娘不养你的龟儿子,别给我装了。”
陈拿着木棒在我腰上又戳了两下。见我真的是没有力气,扔掉了木棒。

后来,他让我和一个老头两人装运一辆车,不排队,装满就走。
我和老头一个人抓车把,另一个在一旁扶着车边用力。
每每我俩推运车时,陈依旧要将木棒轮起来,在我们面前晃动着,大喊:“要是再偷懒,仔细老子剥你们的皮!”
老头笑笑:“长官,我们听话。”
陈一下子怒目四睁:“说啥子啊。老子是国民党吗!”挥棒就要打下去了,老头嗷地叫了一声,两手抱住了脑袋。
陈哼了一声,没有打下去,却骂道:“老家伙,不偷懒,咋不脱了衣服干活呢?”老头两下子就脱掉了干净的西服,叠好,放一旁的高处了。

毒辣辣的太阳仿佛挂在天上似的,好长时间也不动一下。
我看看我的两手,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老头从裤袋上卸下一别针,对我说:“还是忍忍疼,刺破吧,聚起来的水出来不会那么疼的。”我只好咬着牙按老头说的做。
随后,老头把他的帆布手套递给我:“带上吧,下次装土时,抓紧了,不要让锨把在手里转动,就不会磨出血泡了。”
事实上,老头说的没错。
老头是浙江绍兴人,叫诸葛留弟,本计划去五台山转转,盘缠在到了太原后被偷了,旅馆门前碰到了黄同志,感激黄同志请他吃了早点,只等挣够了路费就回家,没有想到却被骗到这儿来了。后来,在解救我们几个的陈侃乡政府的会议室里,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都什么年代了,竟还会出现这样的事,土匪都不如啊!”

午饭后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我睡不着。于是脱下汗臭的褂子,放方水池中,抓一把土,揉在褂子上搓洗了,拧干了,一只手在空中抡。一个人在院子里走动着。我以为这样干得快。“干啥子呢?你小子别想跑的,跑不出去的。”贾胖子从屋子里伸了半个头出来,马上又缩回去了。太阳照得墙上都冒热气呢。
这时,天空中飞过一只鸟,咕咕喵地叫了一声,虽不在半夜,我还是害怕听到这叫声。乡下人说这鸟叫,会死人的。我想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寻找了我没有?再过些日子,就七月十五了,到了那天傍晚,母亲一定会在大门外也为我烧纸钱吧。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跑出去。
却不知怎么逃。

逃跑是在两天后的下午收工时,走到低洼的土场入口,一抬头,发现陈在后面与一持棒小伙嬉笑,俩人搂抱在一起。
我以为机会来了,抬腿就往旁边的小路上跑。
我以为跑快一些,趁着夜色能够跑脱的。
不想,马上就被发现了。“有人跑了,快追!”
马上有四五个人撵了上来,一下把我摁倒在地,有人顺势踢了几脚,接着拽了我的胳膊,拖回小院。
民工们被召来,排了两排。
我被扔在他们面前。
包老大先大骂:“造你妈的班机,连你龟儿子都敢跑。你找死啊!”越骂越快,听不懂。
接着,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拿脚踹,拾砖砸,用木棒打,最后包老大用蘸了水的皮绳猛抽。
我早已不觉疼,浑身木木的,没有感觉。包老大终于打累了,扔了皮鞭,又大骂了几句,并指着我对民工,应该是讲“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随后,我被撂到了土炕上,民工们又排着队上工了。

而我这时才觉得疼,每一个部位都疼,全身似乎散了架,好象正要断开似的。
尤其是背火热火热,灼痛灼痛,不能躺,只得趴着。我的背心已被打烂,上面血迹斑斑。不能看见我后背的伤,我怀疑我的骨头被打坏了。
晚上民工下工了,有一人走过我身旁,小声地说:“那印痕好深的啊,你不跑就没有事的。”
其他人仍在说笑。
不想,紧接着,我又遭了一顿毒打。

那会儿,我已不能站起,那满脸横肉的人,凶狠地命令旁边的两个人拽起我,随手抄起一烂皮鞋,对着我的左右腮帮一劲儿猛抽,随后一脚踢倒我在地,头咣得一下碰在炕沿,天旋地转。他顺手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拽着我起来:“你个囊包,你真丢我黄二宝的人。”说完,照着我胸膛一挥拳头,我便倒下去。
醒来,嘴里咸咸的。但我庆幸自已还能活着。虽然动弹不得,好在工友替我打了饭菜,可是腮帮胀痛,嘴很难张口。为了活命,我必须吃一点儿。好在我的手还能动弹,于是费了好半天工夫,够着了一根小木筷,一手掰开嘴,让牙齿有了一丝空隙,一手将小木筷放在上下牙缝间,然后掰了几小块馍,扔到稀汤里,待馍泡得大大的,用手捞起,塞进嘴,一吸溜,竟吸下了。
大约三天后,我便被拖到了土场上。虽然腿还是一瘸一拐,包老大吩咐我坐在输送带旁,专捡枝叶。尽管尖脑壳陈还时不时拿木棒戳我的腰,已不很用力,因包老大走时交待陈:“只要他不跑,吓唬一下可以,打残了,我可少了一个工人哟!”

那时中午太阳还很毒,我不饿,因为我将裤带系得特紧,感不到饿。
但是,口渴得厉害。二十分钟不到,就得趴到一旁的雨水坑边吮咂水。
陈起初以为我要逃跑,举起棒就朝我砸来,一看我喝水,索性将木棒甩在水坑里,溅我一脸的泥。
以后,每次上工时,空地上便放一盆清水,在阳光下一晒,喝到肚子竟也暖暖的。
然而肚子稀里哗啦响不停,终于得知,包老大那儿可以领药,喝了药,饭菜也可口,不再难咽。
然而早晚,感觉极冷,不时地下雨,空气很湿,有时有雾。我赤着上身立在土场里,不住发抖。陈慌了:“可不敢倒下啊。”他马上报告了他干爹。包老大笑笑说:“没事儿,那是冷的。”顺手脱了他的脏衣服给我。
我当时真的感动得哭了,以为那老头儿也是养过儿子的人。可怜的我,自此,再不想逃跑的事。

我不想说砖厂的劳动强度有多大,你想一想,每天十八个小时的劳动量,谁受得了。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下小雨,浑身湿,也得干,要想歇息,只有等下暴雨。
可是,下了暴雨,也不得安然,不时被叫去巡查砖场,看油布盖好砖坯没,或者挖排水渠。这边雨下得急,身上的臭汗,被雨一冲,回到屋里竟惬意极了。
那个时候,我盼望天天下暴雨,下得包老大急了,就会解散我们,七八十人的伙食也了不得呀。况且七八十人都在坐,包老板能把大家怎样。

然而,我觉得民工之间太冷漠了,似乎旁人的生命与己无关。
他们麻木而安生地度过每一天。
但是,包老大似乎体察到了合群人的利益,不时卖瓜果给他们吃,有时当着民工的面,发给某一个民工一百块。只是我们这一少部分,来自外乡的不合群的人,挨打已经是家常便饭。
谁不会察颜观色,谁必定会吃苦头。
有一个山东荷泽名叫陈夺辉的小伙儿,年轻气盛,不愿干,并大嚷:“还有没有王法?我要走!”但已被几个持棒的人打倒在地,陈举起铁锨就拍,鲜血直流。直到包老大走过来,喊停,才罢手。
小伙子在被解救回家时。他的头还缠着纱布,可是一条腿永远地坏了。解救人员示意他留下,问题一解决,马上疗治他的腿伤。他说什么也不肯留下。也许他打工很多年,去过全国不少地方,但是这个地方太恐怖了。临别时,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想死在我老家的土地上。

我是九月十八号被解救的第一批 。
前一晚,我们八个人刚被转移,坐的四轮。八个人中,有诸葛大哥,陈夺辉,其他的不认识。
陈夺辉一路上一个劲说:“这要把我们拉到哪里呢?去哪里呢?”没有人应声。
那个到达的地方是一个小砖窑,路过村子时,借着四轮车前的光,我看到村前的门楼上书写着“南窑村”,在瓷砖上。
九月十八号这天大早,陈问我们愿不愿留下来,八个人都说肯定留下来。到中午,公安局的人来了后,陈眼巴巴地望着我们被解救,很是失落,低着头,进了屋子。

本来要上榆次市公安局,地委领导说,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找一个僻静一点的地方好。
于是,去陈侃乡政府。询问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叫每个人写一份材料,然后问八个人每人每人来了多少天,每天按十元算。领了钱,在本子上摁一个手印。
所有工作了结后,两个记者才想起来要拍张照片。
领导摆摆手,说:“算了吧,影响不好。”
这时外面已经黑下来了,原计划的晚宴不得不取消。因为火车二十分钟后就到修文站了,诸葛老哥他们都有东西在那边,我也有,就是走时装在身上的十元,那天没逃脱,被拿走了。
没想到我的一老一少两个人头的十元人民帀,还能回到我身上。那最后边的数字三个六,我居然看成了三个九。
包老大和大女婿贾汝慧没有露面,她的二女婿白冰给我们取过东西后,胳膊下夹了一个黑文件夹走出了院子,和谁也没打招呼。

我们要走了,好多人立在院子里注视着我们。一个公安局的人员说,你们还是待下来,有政府在,他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可看到我们真的离开了,他们都禁不住两眼泪汪汪。
火车票买的临汾站下车,凌晨二点二十到。
一点多的时候,忽然看见监工陈眼强从另一节车厢走过来,我赶紧低下头,将包老大送我的衣服取出蒙在头上。因为害怕下车遇到陈,一直坐到了侯马站才下,在候车室坐到了天大亮才走出来,谢天谢地,一个认识的人再没遇到。
一元钱在新田市场一角的饭铺前买了两个韭菜包子,然后坐了八元钱到襄汾的汽车,经过收费站时看到十几个武警,手里拿着长一些的有背带的枪,立在路两旁,司机说,打黑除恶,包括车匪路霸。但我心里还是一惊,真的是怕了。

到家后的十一月的一天,看报,《山西日报》第二版,登有“榆次处理虐待民工事件”的报道,记得二百多字,最下角登的。
据说,那砖场老板在乡政府任职,转手承包给了四川包老大,一年多少钱,怎样经营与他无关。虽然有多名逃出者举报,那乡领导靠酒席便打发了同僚。
一九九六年的五月份,有两名某省小伙逃回家乡后,将虐待民工事件反映给他们省的一个人大代表。这个省人大代表持续写信给晋中地委与山西省委,此事才引起高度重视。
时年十二月二号,原山西省委书记胡富国同志,曾专程赴榆次市冒红砖厂(不清楚砖厂属于哪个镇),看望民工。可惜当时未留下报纸,今天写文,不能引载,遗憾呐!

后来说到我回来的情景,母亲说,我连个叫花子都不如。她说:“不是口袋有三百多吗,三十元就买一身衣服,你咋不买呢?你说丢不丢人!”她真是一个要强的人,而我二十一岁了,才挣了三百六十元,你说我舍得吗!
这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起初那几年,村里人见到我,都会说:“这是咱村第一个出过远门的人”。

到了二零零七年,有一个村民问我:“现在的洪洞黑砖窑,和你那时的情况一样吗,说说?”我说什么,我认为他在讥讽我,真的心死如灰。
我身边的人都把我当傻子看待。我见了任何人都不愿说话,一度老低着头走路。越这样,他们越坚定地认为我是个傻子无疑。我的身体越来越差,重活已经不能干。也不敢再出门。可是,能够活着,我就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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