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觉得割麦就夏天。
割麦前,每家每户都会先造一个场,因为不管是脱麦,晒麦,扬麦,都需要用到场。造场是男人干的活儿,因为要先用钉耙把地翻一遍,如果力气不够,地翻的不深,那造出来的场也不会好用。地翻好之后要用石滚把地面碾压平整,以免麦子里面混有地上的泥巴。有的人家造出来的场非常光滑明亮,收好的麦子中没有一粒沙土。
那时候还没有联合收割机,可乐也是用啤酒瓶盛着的没有气泡的糖精水。有劲儿没劲儿的大人全都拿着镰刀去地里跟几亩麦穗“决战”;够着灶台的小孩儿就在家做饭,够不着灶台的就去地里送水送饭。
我也曾趿着那双带着金粉的透明塑料拖鞋,穿着的确良汗衫裤头,抱着家里1000毫升的塑料水壶,嘴里叼着一毛钱一根儿的冰糕,哼着童谣,蹦跳着跳皮筋的步伐给家人送过好多次水。送水来回的途中,在场里玩儿“麦秸垛,磨大刀”的游戏小伙伴儿,每每都会朝我招手,让我加入他们。我也曾在放学回到之后,首先跑到压井边,或用水瓢舀着水缸里的水喝,或朝压井里兑饮水压水喝。家里的压井压出来的水冰凉中带着一丝甜意,这冰凉和甜意能透过西瓜皮,渗进西瓜瓤,只把那大西瓜镇的解暑又解渴。
想想那时候真是命大,做饭没有失火过,送饭的途中没有被人贩子拐跑过,喝井里的水没有着凉过。那时候也真是无忧无虑,玩儿游戏的时候没有想过输赢,快乐时候没想过以后。
割麦子是一个大工程,脱麦子又是一个大工程。每户把“浴血奋战”割好的麦子放到自家场里垛起来,等到脱麦子的机器轮到自家时,全家都来脱麦子,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半夜。脱麦子的时候,也不觉得麦芒扎人了,抱起一堆带着麦秆的麦穗就往脱麦机里塞,然后就看着脱麦机把麦秆嚼碎,把麦芒碾碎,把外面裹着的麦皮剥掉,出来一粒粒褐色的小麦。
那时候总觉得割麦子的时候就是夏天,是最热的季节。直到现在我也有这么个习惯,以割麦与否来衡量家里热到了什么程度。
稍大一点的时候,觉得凉席,蒲扇,星空,捕蝉,就是夏天。
那时候,家里没有空调,只有堂屋里头的一个哧棱哧棱年岁久远的吊扇。但那个吊扇也是能不用就不用的奢侈品,因为费电,电费那么贵,用的多了一个月要交十块钱。所以为了省电,我就拿着凉席,带着蒲扇,叫上小伙伴儿,到树荫下玩扑克。有时候是杨树荫,有时候是槐树。伞状的树冠隔绝了1.5亿光年外的太阳光,为他的孩子们投下一片清凉。如果那些树后来没有在村庄规划的时候被砍掉的话,我想他们会记得我,会记得那个在他们的庇护下,快乐成长的小女孩儿。
太阳落山之前,我就先从压井里压几桶水。爷爷会把它提到平房上,把晒了一整天的房顶用冷水浇几遍。吃完晚饭之后,水干得差不多了,他再把凉席铺上去,我和母亲还有妹妹们洗好澡以后,就爬到房顶的凉席上。夜幕降临,忙碌的人们收起农具细数今年的收成,喧闹的乡村变得寂静安宁,就连那白天嘶鸣不止的蝉,也消停了,只静静地蜕着壳。我们躺在屋顶上,看着叫不出名字的满天繁星,聊着学校里的喜怒哀乐,做着长大后变成天文学家、科学家的春秋大梦。之所以叫它春秋大梦,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成为天文学家,也没成为科学家。夜里如果有蚊子,或者热了,我和妹妹只要嘟囔一声,母亲就会拿起蒲扇,帮我们赶蚊子,扇扇风。那个屋顶啊,是那时候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了。在那个屋顶上,我描摹着昨夜星辰今夜空的轮廓,我试着问问月亮它身边的星星叫什么,我看见过最亮的那一刻在梦里掉落。
掉落的星星,摔倒地上,就变成了雨。雨下得很大的时候,人们收麦子,收衣服,往家赶。到了这个时候,孩子们就会全体出动,去外面抠知了猴。找的次数多了,一眼就能分辨出边缘不规则的小洞,里头就有知了猴。这洞是他那形似蟹爪功如利刀的钳子,一点一点挖开的,他似乎不觉得累,不感到漫长。我挖开它的洞,把它从洞穴里薅出来,等着回家吃大餐!多年的寻猴经历,让我每次都收获颇丰。有一些死里逃生的知了猴,到晚上也会被拿着电灯和长杆的人找出来,消灭掉。侥幸脱逃的知了猴爬到树上蜕了壳,变成了会飞的蝉。他们站在树梢,为他们的伙伴唱着挽歌,控诉着灭族之恨。
如果我早点读懂它的声音,就不会把蜘蛛网缠到棍子上,去捕捉那幸存的几只蝉。如果我知道,多年以后的夏天,我几乎见不到知了猴,听不到蝉鸣,我一定会少找一点,少捕一点。
如今又到了夏天。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夏天的憎恶逐渐增长,到了如今,我经常说,我的一年只有两季,一季秋天,一季冬天。春天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夏天要来了,就变得暴躁而焦虑。而夏天,那就是我每年想逃开却逃不开的噩梦。
钢筋混凝土包裹的城市,密不透风,炙热难当。只要离开空调房,顿时觉得像是铁板上被烤着的乳猪,先熟皮,再烤肉。在外面待不了十分钟,就觉得呼吸都困难。冰箱里冰镇的西瓜,只有冰,没有凉,没有甜。马路边的行道树,矮矮小小,没有伞冠,没有荫。喝一口带着泡泡的碳酸可乐,只觉得肺部像是有个泡沫瓶,一打嗝就吐出一个泡沫之夏。
我在夏天的经典着装就是头戴遮阳帽,身着短袖外罩着长袖衬衫或者防晒衣,下着长裤,打着遮阳伞,把自己全身遮起来,尽量快步走到地铁站,然后待在空调房里不出来。
如果可以,谁不想好好感受一下太阳光,但我不可以。
自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已有十年,这十年里我都没有好好感受过家里的夏天。
这十年换了人间,人间换了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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